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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是天使 第26頁

作者︰亦舒

邱晴輕聲反問︰「貢太太不知情?」

北健康急急說︰「當然,她是老實人,她只知孩子是抱來的。」

邱晴笑答︰「我坦坦白白告訴你,貢先生,她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她知道?」貢健康手中的啤酒潑出一半來。

邱晴感喟,老式女人有的是涵養功夫。

只听得貢健康嚅嚅說︰「是,她知道。」他低下頭,「二十多年來她一句話都沒多過,可見是知道的,她不想我疑心,是以裝作沒事人一樣,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讓它繼續成為秘密好了。」邱晴拍拍他的手。

「心偉知道嗎?」

「你看他多快樂,管他知不知道。」

「你呢?」貢健康雙眼紅了,「你怎麼樣?」

「我好得不得了,貢先生,你看我,我不會叫你失望。」

「你母親不肯跟隨我——」

「噓,貢先生,他們出來了。」

北太太張望一下,「你們講完沒有,心偉的女友來了。」

邱晴笑道︰「就來。」

待貢太太走開,她轉問貢健康︰「你在什麼地方結識我母親?」

「一間叫得雲的廣東酒樓,她在那個地方沏茶。」

邱晴站起來,走到客廳去,挺一挺胸膛,笑著招呼說︰「心偉,程小姐在哪里?」

早知她也不拆穿,到底年輕,沒有修養,事事尋找答案,一定要追究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不?

她歉意地往後望,貢健康靠在露台欄桿上,她為他添了樁心事。

每個人都是知道的,不然她哪里這麼容易登人家的堂入人家的室。

心偉笑著出來,一手拉著程慕灝,「我說她幸運,她還不信。」雙眼看看女朋友。

邱晴忍不住說,「怎麼不幸運,貢太太是最好的母親,將來也是最好的婆婆。」

一轉頭,發覺貢太太就站在她身後。

邱晴摟住她肩膀,「貢太太對我最好。」

程慕灝笑,「那是因為你可愛呀,伯母也許看我不入眼。」

北太太暗暗落下淚來。

總得有犧牲,邱晴想,沒有人的快樂可以完全。

心偉說︰「母親今日高興極了。」

邱晴說︰「你要好好對待母親呀。」

心偉說︰「我一切以母親為先。」

程慕灝笑嘻嘻,「那我與妹妹結伴。」

她拉著邱晴的手,一直走到書房里去,攀談起來,她比邱晴小兩歲,家里只有一個哥哥,還在念博士學位。父親在大學里當舍監,最記得貢心偉這個頑皮學生。

還有,她最喜歡的花是梔子,最喜歡的顏色是淡藍,最喜歡的作家是費茲哲羅,最喜歡的蜜月之地是波拉波拉。

邱晴靜靜聆听。

她喜歡程慕灝的聲音︰清脆、活潑、天真、充滿憧憬,邱晴希望她也有那樣的聲音,不然,怎麼能走進那樣愉快的世界里去。

邱晴仍然吃得很少。

飯後她率先告辭,她走後貢健康才可以抬起頭來。

心偉說︰「我送妹妹下去。」

宇宙夜總會的車子已在樓下等候,邱晴卻沒有即時上車,她靠在心偉的肩膀上良久。

她看著兄弟說︰「我倆都算幸運。」

心偉與她心靈相通,「是的,我倆有驚無險。」

她拍拍他的肩膀,剛要走向車門,貢心偉拉住她,「你都知道了吧?」

邱晴詫異地抬起頭來,「知道什麼?」

心偉看不出一絲破綻,不好開口。

「父母親與女朋友都在樓上等你,貢心偉,很少有人得到如你那麼多。」

她登上車子,吩咐司機駛回家去。

那夜,邱晴發覺炎夏又將來臨,可怕啊,汗流浹背的燠熱,就算靜著不動,體內不斷滲出汗來,令人一邊擦汗一邊嘆息,每一個地方都反射著陽光,刺痛眼楮,直至立秋,暑氣都絲毫不減。

邱晴坦然接受夏季,她覺得是一種治療,以毒攻毒,活得過每一個夏季,都是一項勝利。

這個夏季特別長,她送麥裕杰上飛機赴三藩市,又到東京郊外掃藍應標的墓,心偉又在這個時候訂婚,她還想抽空與朱外婆見面。

麥裕杰笑著對她說︰「別把我產業蝕光。」

有一個艷妝紅衣女,老跟在他不遠之處,邱晴假裝看不見。

他至怕寂寞,乘飛機短短的時間,也要人陪,他也當然一直找得到人。

麥裕杰擺擺手,與紅衣女走進關口。

邱晴剛欲離去,他又出來叫住她,這時他再也忍下住,把邱晴緊緊抱在懷里,將她的頭按在他胸膛里,他的下巴,枕著她頭頂。

邱晴剛洗過頭發,一陣海藻似香味若隱若現觸到他鼻端,他感觸良多,忽然記起他已失去生命中最寶貴的人,不禁落下淚來。

邱晴掉轉頭安慰他,「我們一有空便來看你。」

紅衣女也出來,靜靜等候一旁。

邱晴這才看清楚她的面孔,肯定她比自己年輕,五官可說是佳,身材絕對是優。

她的表情平和,邱晴與她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

邱晴很放心,這女郎會照顧麥裕杰,借此換取護照、恆產、現款,有天分的話,還能借此揚名立萬。

邱晴別轉頭離開飛機場。

麥裕杰這一走,她就真正與往事切斷,舊世界里的人。一一離她而去。

麥裕杰說得好︰「你比我們無論哪一個都更懂得照顧自己。」

他說得對,姐姐要是活到今日,也一定學會自愛的秘決。

人人一生只配給得一具皮囊,與之廝混糾纏數十年,軀殼遭到破壞,再憐俐的精魂也得隨它而去,不能單獨生存,看穿了這一點,不自愛是不行的。

邱晴已決定要活到耄耋。

她緩步走往飛機場的停車處。

有人在那處等她。

邱晴看到他,很客氣地說︰「郭先生,有什麼消息?」

小冰拉開車門讓她上車,把車子駛出停車場,他說︰「得雲酒樓,在五十年代的本市,是一間頗出名的飲宴場所,分兩層樓營業,灣仔一帶,無人不曉。」

「今日還在不在?」

「地皮當然在,」小冰笑笑,「酒樓已經拆卸,此刻的大廈叫原宿百貨公司,滄海桑田。」

「啊,那里,那附近有一條橋。」邱晴想起來。

「是,叫鵝頸橋。」

「我仍想到彼處去看看。」

「沒問題,我們此刻就去。」

「謝謝你,郭先生,你做得很好。」

小冰欠一欠身,緩緩說下去︰「得雲酒樓的格局與上環的陸羽相仿,你總去過那里吧,已經成為一個名勝,木地板擦得干干淨淨,鋼扶手錚亮,牆上掛著各式鏡框字畫,招待拿著大水壺來沖茶,還有,晚上有粵劇演唱。」

「我知道,家母做什麼職位?」

小冰不語。

邱晴自然猜到,她微笑,有姿色的女子,名義上無論是什麼身份,實際很難躲避異性的糾纏。

小冰把他小小的舊車停在附近馬路,與邱晴走進百貨公司的電梯,下降到地庫。

邱晴問︰「這里,就是這里?」

「還沒到。」小冰胸有成竹。

地庫是百貨公司的茶座,邱晴覺得小冰滿有心思,靜靜挑一張角落椅坐下來。

小冰買一杯冰咖啡給她,所費無幾,一樣香甜可口,沁人心脾,邱晴一口氣吸進半杯。

他身後有個人,小冰說︰「這是得雲酒樓當年的廚房清潔工人周女士,她一共做了十年。」

邱晴抬起頭,看到一位身材胖胖約六十左右的中年婦人,呵,小冰找來了活的見證,她感激地看著他,一時語塞。

小冰說︰「周女士願意回答你的問題。」

他們坐下來。

那婦人很和氣,小冰大約與她講好,是以她靜靜等候問話,但邱晴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終于她問︰「你可記得邱小芸,當年約二十歲左右。相貌與我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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