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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新世界 第16頁

作者︰亦舒

罷想站起來,有人搭住她肩膀,俯子在她耳邊說︰「忙什麼,跳只舞才走。」

蓓雲不禁用手按住那只手。

這是她少女時期做慣做熟了的手勢,他的手搭在她赤果的肩膀上,她的手又貼住他的手,幾重肌膚相親,又不礙觀瞻,實在是高手所為。

蓓雲輕輕說︰「我不會跳舞。」

「沒有不會跳舞的人。」

他把她拉起來滑進舞池,那時穿亮片衣服的女歌手忽然唱︰「你問我為什麼掉眼淚,難道你不明白是為了愛,要不是有情人要跟我說再會,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蓓雲腳步一軟,不知為什麼心酸,淚盈于睫。

年輕人沒有問為什麼,這並非問問題的好時光。

蓓雲踩到他足尖起碼三次,才跳完那半支音樂。

然後他陪她離去。

才走到門口,蓓雲看到左碧顏在一個白發洋人陪同下等車。

兩個女人四目交投。

她們是晚的男伴均非周至佳,多麼諷刺。

不到三分鐘,四個人各自上車離去。

年輕人說︰「我先下車。」

蓓雲看著他,「我真不知怎樣感激你才好。」

年輕人詫異,「你不曉得嗎,你是曉得的。」

蓓雲不知怎地訕訕的漲紅面孔。

待年輕人下了車,她同司機說︰「你有沒有看清楚剛才那個人?」她想向他求證,年輕人並非她巫蓓雲的幻覺。

誰知那司機太會得做人,竟然說︰「誰?巫小姐,我可是什麼都沒有看見。」

蓓雲為之氣結。

周至佳要過兩個星期才活動自如。

他懇求蓓雲多在家陪他。

蓓雲月兌下眼鏡揉揉眉心,好言勸慰︰「做人呢,要自得其樂,你自己找節目呀,同至善建章他們通通消息,交換意見,出外逛逛,你們是同道中人應該談得來,又有大把空閑。」

電腦熒幕上綠光映到蓓雲臉頰上,在周至佳眼中,她好比陌生人般遙遠。

他不再求她。

蓓雲淡淡道︰「現在就嚷悶?等正式懷著孩子,舉止不便,才叫苦未遲。」

周至佳沉默。

蓓雲冷眼看他,發覺他也懂得莊敬自強,周至佳訂閱大量書報雜志,房間開著輕音樂調劑精神,最難堪的是他已失去昔日友好,那班朋友無法了解他目前選擇,他一時又沒找到新淘伴。

蓓雲不去理他,當年她經過同樣的苦處,每日周而復始照顧一個幼嬰,重復同樣沉悶而吃力的工作,累得腦袋打結,失去所有朋友,困在斗室,周至佳在大學忙得不亦樂乎,回到寓所,也想休息,蓓雲不敢對他訴苦,直到添置了第一具機械家務助理,她才松口氣,總算有個「人」可以談談天。

全職主婦是份沉悶的苦工,最慘之處是人人以為做主婦易做,輕松自在,無所事事,而且,嬰兒又不會挑剔保姆功夫不足,孩子們不懂投訴。

在家千日好,這活簡直不會錯,蓓雲恰恰版假三年。

周至佳一直認為蓓雲在家享福,現在他才知道謬誤。

眼看妻子每日穿戴整齊雄赳赳出門去,周至佳無言,他不是後悔,他只希望他可以兩者兼顧。

夫妻間的對話漸漸少至無可再少。

第六章

巫蓓雲在這個時候升上一級,薪酬加幅達三十巴仙,她高興得關上門跳躍揮舞拳頭大聲呼「嗨 」,這筆加薪真是及時雨,周至佳停薪留職壓力頓時減輕。

她興高采烈地把這件事告訴家人,立即獲得小雲體貼的擁抱,但是周至佳卻投她以冷冷目光,甚至說︰「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把這一點點錢看得恁地重。」

這句話似在蓓雲頭上澆上了一盆冷水,她靜默一會兒,卻沒讓它把興掃盡,她只淡淡說︰「是,在這刻,收入增加,可以保證你同小雲生活無恙。」

周至佳做不得聲,他暗暗對自己小器詫異,難道女性,真的比男性大方?他每次升級,蓓雲都快活地為他慶祝,並致送紀念品,他就不能似蓓雲般可愛,他故意煞她風景,滅她威風,太可惡了。

他羞愧沒趣地低下頭。

蓓雲看他一眼,不去研究他的心態。

愛瑪嘟嘟嘟地雀躍,「我想更換新烹任指導零件,現在沒問題了吧?」

「你要什麼都可以。」

她與它摟著進廚房去商量添置何種零件。

小雲輕輕與父親說︰「你應當替母親高興,她為著這次升級,苦干猶如一只機械牛。」

周至佳驟然發覺女兒比他更加成熟。

「媽媽是為了這個家。」小雲補一句。

包加顯得周至佳自私卑鄙。

不知怎地,他雖然慚愧,嘴巴卻不認輸,「你母親太過功利主義。」

小雲看父親一眼,轉念想到同學已有私人資料電腦,便鑽進廚房去同母親商議。

周至佳只听得女兒說︰「媽媽,媽媽,你加了薪水,可否送我一件禮物……」

周至佳低下頭,控訴蓓雲功利?世上誰不現實,此刻他暫時失去經濟能力,家人的注意力立刻轉移,他說什麼做什麼已不重要。

周至佳震驚地發覺他實在太過天真,他沒估計到休業後貶值的後果。

不到一刻小雲雀躍著出來,滿臉笑容,很明顯,她已得到她要的東面。

蓓雲問他︰「明天晚上同事為我舉行一個……」

周至佳直截了當地說︰「我不去。」

蓓雲過一刻才勸道︰「我希望你出席,明天是你生日,我們可以一起慶祝。」

「我身體不適。」

蓓雲只得說︰「那隨你吧,我盡量早點回來。」

「不必了。」

蓓雲不再與他爭持,她轉身走出露台。

周至佳卻希望她會再溫言懇求他一次,再一次,他一定會答應亮相,可是她只馬馬虎虎說了幾句話,就放棄再開口。

以前,在他當家的時候,蓓雲會嘮叨一個晚上,直至他答應為止。

現在他對她已不再重要。

周至佳並非多心,蓓雲的確已不想勉強他改變主意,勉強無幸福,任他固執下去好了。

因不是她請客,在場有些什麼客人不由她做主,胡乃萱吵上門來,巫蓓雲只得賠笑,「我私人補請你,我們這就偷懶出去喝下午茶。」

胡乃萱仍然不停發牢騷︰「什麼玩意兒,請客不包括老娘在內,稀罕嘛!」

蓓雲默不做聲。

她不是不知道益友與損友的分別,但在這個時候,誰敢做益友說︰老胡,現在你蠻不講理,誰不怕你?這脾氣不改,生人勿近。

蓓雲維持沉默。

「蓓雲,真佩服你,事事化險為夷,你看,周至佳乖乖的回家,情敵下個月結婚,再無後顧之憂,事業又得意春風,更上層樓。」

蓓雲忽爾喃喃說︰「物腐而後蟲生。」

胡乃萱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蓓雲笑一笑,「我說周至佳對我不滿,乃是我的錯。」

「當然是我不夠好,他才會有二心。」

胡乃萱瞪大眼楮,「不要搞了,難道我還得向王日和道歉不成。」

「我只是講我自己。」蓓雲連忙表明立場。

蓓雲淒然抬起頭,忽然看見那年輕人穿著運動服手持球拍隔著咖啡座大玻璃同她裝手勢,她不由得揚揚手露出一絲微笑。

胡乃萱轉過頭去,什麼都沒看到,「你跟誰招呼?」

蓓雲愕然,她沒有看見他?

「你的精神有點恍惚,要當心自己。」她倒先教訓起蓓雲來。

年輕人已跳上朋友的車子離去。

蓓雲對老胡唯唯諾諾。

「如覺困惑,要去看心理醫生。」胡乃萱忠告朋友。

「是是是。」

「蓓雲,我就不如你幸運了。」老胡繼續談她心目中的正經事,「王日和他——」

蓓雲沒听進耳朵去,她只見胡乃萱的兩片嘴唇不住蠕動,發出嗡嗡之聲,千篇一律,哄人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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