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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身女人 第16頁

作者︰亦舒

何德璋最沉默寡言,他只是歉意地微笑。

掌珠快樂似一只小鳥,繞在我身邊轉,我跟她說︰「你的男朋友呢?干嗎不與男朋友出去玩?」她說︰「現在家又像家了。我喜歡這只花瓶的顏色。蜜絲林,我想去配一副隱形眼鏡……爹一天只給我五元零用,怎麼算都不夠用,求你跟爹說一聲。做了衣櫥之後,把雜物鎖迸櫥內,我的房間看上去大得多。那張松木床真是漂亮。爹爹一直想要張真皮椅子……」

最後她問︰「你幾時搬進來住,蜜絲林?」

「你叫我‘蜜絲林’,蜜絲怎麼可以與男人同住?」我微笑。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嘎?幾時?」

「好像是明年。」我說。

「好像?」掌珠說,「快點好不好?」

「掌珠,你可有你母親的照片?」我想起問。

「沒有,一張都沒有。」掌珠非常遺憾。

這倒稀罕,不過我不怕雷碧嘉,活人沒有理由妒忌死人。

「你當然是不記得她的相貌了?」

掌珠卻猶疑一刻。

「怎麼?」我小心地問。

「爹說我一生下來她便去世。但是我卻記得見過她。」

「你小時候弄糊涂了。」我笑。

「不,我記得她有一頭卷發,很卷,仿佛是天然的。」

我既好氣又好笑,「對,你才離娘胎就知道燙發與天然卷發的分別!」

「不,真的我知道她是一個美婦人——但是爹與你一樣,都說是我過敏,閑時想她,把東拼西湊的印象加在一起,硬設一個母親的形象。」

「爹說我沒可能記得母親,除非我是神童。」何掌珠說。

「神童?你也可算是神童了。」我笑說。

我在書房角落找到一只錦盒,里面有一條斷線的珍珠,我說︰「掌珠,來看。」

「好漂亮的珠子,尚不止一串呢。」

我說︰「三串。不知道是誰的,怎麼不拿到珠寶店去重串?」

「管他呢,現在這屋子里的東西都是你的,你拿去串了掛。」掌珠慫恿我。

「這怎麼可以?」我笑。

把盒子取到珠主店,他們很驚異,都說兩百多粒珠子顆顆滾圓,實在不可多得,尤其是那只鑽扣,是四粒一卡拉的方鑽,本身已經是很登樣的一件首飾。

「小姐,你打算重串,抑或賣出?」

「請重串。」

他們諾諾的答應。

我好奇的問道︰「都說人老珠黃不值錢,這珠子怕已很久了吧。」

「並不是,大約十年八年。珠子也很耐久,三五年才變黃,不能傳宗接代就是了。」

這種小事,我也不去煩德璋。等屋子全部裝修好,他詫異的問︰「怎麼主人房還這麼破?」

「你是主人,你看該怎麼個裝法。」

「你也大多心,你喜歡怎麼改就怎麼改,別忘了將來你也住一半房間。還有,你的婚紗做了沒有?」

我吞一口唾沫,「我想穿紗太煩。」

德璋沉默一下,「是因我結過婚,你不便穿紗吧?」

「是。」我直言不諱。

「那麼穿淺色禮服。」他說。

掌珠說︰「爹,這里裝修了多少錢?」

德璋拍一下額頭,「對!我怎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訂洋是誰交付出去的?」

我不好意思。「我。」

「你哪來的錢?都是我糊涂。」

我說︰「難道我做了那麼多年工,一點積蓄都沒有?」

「怎麼要你填出來?我明天就為你到銀行去開個戶口。」

一向我只知道賺多少用多少,如此的不勞而獲還是第一次。感情是沒有市價的東西,以前我賠著老本,正當要關門大吉,忽然有人大量投資,這種玩世不恭的尖酸思想現在也可以改掉了吧。我微笑起來、

「你笑什麼?」德璋問,「笑我糊涂?」

「你不糊涂。」我溫和的說。

掌珠在一旁掩著嘴,「蜜絲林像換了個人似的。」

「怎麼?」我問。

「你一向都不是這樣的。」她笑,「蜜絲林最諷刺了,誰做錯功課,倒不是怕挨罵,而是實在怕你的幽默感。」

我轉頭詫異問︰「我竟是個那麼刻薄的人?我倒不發覺。」

德璋說道︰「周處的故事重現。」

我揚起一道眉。

「不敢說了。」掌珠笑得直不起腰來。我一生中的日子第一次充滿快樂歡笑熱鬧,不由我不嘆一聲︰命中有時終須有。

一日早上睡得迷糊,按到媚的電話︰「把手指都撥斷了,老天,你人在什麼地方去?就算已搬到未婚夫家去,也該留個話。叫我在你學校橫打听豎打听,都只說你不干了,好家伙,三個月內辭職兩次,真厲害,終于有什麼個張太太告訴我許多事,怎麼,釣到金龜婿,連老友都忘記了?」

又是張太太,真多謝世上有這種人。

我說︰「事情來得太快,我只怕是做夢,沒敢說出來。他是一個很理想的人,沒理由無端端看中我。」

「你又有什麼不好?你什麼都好,就是運氣不好,人有三衰六旺,你只是不習慣好運,慢慢就沒事,恭喜恭喜,什麼時候吃喜酒?」

「我不做主了,多年來什麼都是我自己想法于,傷腦筋,好不容易有人照顧,他說什麼我听什麼。」

「好得很。」媚在電話說。

「你呢?」我問。

「我,我什麼?」

「你的男友呀?」

「分手了。」

「什麼?」我差點掉了下巴,心中像塞著一塊鉛。「媚!」我很懊惱。

她像是無所謂,聲音很平穩。「有幸有不幸呵。」

我說,「怎麼回事?」

「不管是怎麼回事,都不過是因為他不愛我,或是因他愛我不夠。」

「你看得那麼清晰?」

「嗯。」她說。

「你可——傷心?」

「很倦。」她木然。

「媚——」我覺得天下如意的事實在太少。

「不用安慰我,你盡情享受你的幸福。」

「是。」我說,「但媚,你可需要任何一方面的幫忙?」

「我?你開玩笑,我是摔跤冠軍,一滑倒馬上再爬起來,長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這條路就是這麼走下去。」

我沒有再說話。

「祝你快樂。」她說。

「謝謝。」

「不用同情我,我也快樂過。」

我想到那日她上我家來,展示她為愛人買的金表鏈子、臉上充滿幸福,施確是比受有福。媚有她生活的方式,她不計犧牲地追求真正的快樂,即使是一剎那的光輝都好過一輩子的平庸。

可惜她也累了。即使斗士也有累的時候。

媚說︰「有時我覺得你小心過頭,翹,你是這麼的吝嗇感情,永遠疊著手只看人做戲,你嘴角的冷笑多惹人生厭,有時我也想給你兩個耳光。可是你做對了,盡避寂寞,你沒有創傷。而且你也終于等到你要等的人。」

「我……」我不知道該謙虛兩句還是自傲兩句。

「翹,有空時我們再通消息。」她說,「再見。」

「再見。」

別人的事,再也不會掛在心上長久,唏噓一陣也完了,我零零碎碎置著婚禮需要的東西,像水晶的香水瓶子,名貴肥皂,真絲睡衣,我的快樂在心中長苗成為枝葉茂盛的大樹,暗暗的歡喜終于在臉上洋溢出來。

第十章

我終于要結婚了。

我跟母親透露消息。事情已有九分光,向她說出來也不算早。她照例是挑剔。她是那種女兒買件三百塊的裙子穿都會受她挑剔說攤子上同樣的貨色只十九塊——錢並不是她給的,簡直不能想象在她手底下討生活是怎麼一回事。

當時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女兒就跟陌生女人一樣。她避重就輕地問︰「脖子上那算是玉墜嗎?」

「是。」

「多少錢?」眼光很輕蔑。

「數百元。」我說。

連女兒都能看輕母親實在是世上少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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