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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身女人 第9頁

作者︰亦舒

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聲說︰「好,至少有人送花給我!」

電話鈴響,我去接听。

「花收到了?」那邊問。

「你怎麼知道我不教書了?」我問。

「很容易打听到。」那邊說,「你因三角戀愛失敗,故此在家修煉。」

「正是。」我說,「喂,謝謝你的花。」

「不必客氣。」

我忽然想起來,「喂,你是誰?喂!」

他已經掛斷電話。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這麼神經的人,就有這個神經的他,到底是誰,電話都通過,仍然不知道他是誰。

但花是美麗的,我吹著口哨。電話鈴又響。「喂。你——」我開口就被打斷。

「翹,你這神經病,你真的不干了?」蘭心的聲音。

「的確是。」我說,「我有積蓄,你們放心好不好?有什麼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們?應該你們來安慰我!」

蘭心唄口氣,「也好,你也夠累的。」

我沉默十秒鐘,「謝謝你,蘭心。」

「我們有空再聯絡。」

「張太太可好?她的長舌有沒有掉下來?」我問。

「舌頭沒有,下巴有。她要來看你哩。」蘭心說。

「媽噯。」我申吟,「我又不是患絕癥。」

蘭心冷笑,「這年頭失業比患絕癥還可怕,有人肯來瞧你,真算熱心的,你別不識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沒有?」我反問。

她「嗒」一聲掛掉電話。

電話鈴又響。我問︰「又是誰?」

「我,媚,你辭職了?」

「是。」

「我也剛辭職。」媚在電話那邊說。

「為什麼?」我問。

「有人罩住我。」她說,「找到戶頭,休息一下再度奮斗。」

「你什麼時候做的一女一樓?」我問。

「狗口長不出象牙來。」她說。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馬馬虎虎,對我還不錯就是。」

「為什麼不結婚?」

「他不能娶我。」

「呵,家里不贊成,環境不允許,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愛你。」

「他並沒有說他愛我,從沒有。是我覺得他很喜歡我,這還不夠?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這種故事我听過許多次,你真笨。」我反對。「他回家他又是一個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卻有訴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辭職後有什麼計劃?找新工作?」

本來有點精神萎靡,現在听見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轉。我們可以到惠記去把碎鑽重瓖,又可以到國貨公司去看舊白玉小件。但內心深處,我情願身在課室中,解釋onthetop與atthetop,ontoonto的分別。誰不喜歡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過魂游四方。

「我寫信去應征好幾份工作,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成功。」

「好了,我們今天晚上吃飯。」她說,「我來你家,八點。」

她掛電話沒多久,鈴聲又響起來。

這回是老校長。「翹!」

我不敢出聲。

「翹,你想,我認識你多久了,我初見你那時,你何嘗不是同掌珠那麼大?我放你兩星期病假,假後乖乖的回來教書!」

「是!」我忽然感動了。

他嘆口氣,「不看在你是個負責的教師,我真隨得你鬧——家中有事,什麼事?」

校長收到我的辭職信了。「你家有什麼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發現,「那麼這兩個星期誰教這兩班會考班?」

「我來教,怎麼辦?」他無奈的說。

「這——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來幫我編時間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編的。」我抗議,「天大回學校,我只放了一半假期。」

「誰叫你老請‘病假’。」老校長狡猾的說。

「好好好。」我掛了電話。

鈴聲又響。嘩一個早上七千個電話,忽然之間我飄飄然起來,取餅話筒。

「請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來,「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個很忙的人。」我體內的滑稽細胞全部發作,笑得前仰後合。

原來有這麼多人關心我,不到緊急關頭可不會知道,當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邊一定被我笑得臉色發自。

「林小姐,」他說,「听說你辭了職。」

「何先生,一切是你雙手造成,我是個獨身女人。生活全靠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壞人衣食,如同殺人父母,你也听過這兩句吧。」

「林小姐,這種後果,我始料未及。」他說,「我無意逼你辭職,請你相信我。」什麼?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現在跟我說,她決不轉校,林小姐,的確是小女錯在先,她不該把家事出外宣揚。影響到你生計問題,實在太嚴重。」

我不置信,我問︰「你確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掌珠說你今天沒回學校,我想我們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沒發生過——」

「為什麼你希望一切都沒發生過?」我反問。

「那麼你可以再回學校教書。掌珠跟我說。」何德璋咳嗽一聲,「你生活全靠自己一雙手與這份工作,我覺得我很過分,我沒想到這一層。」

我冷冷的說︰「不見得何先生你會天真得認為億萬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們杯酒釋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對成語的運用沒你熟,飯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沒有與你接觸?」

「我相信會的。」我有點不耐煩。

「林小姐,你是單身女子,我家中事很復雜,你不會明白,這次把你無端牽涉在內,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氣。」

何德璋長長嘆口氣。「男人要獨自養大一個十六歲的女兒,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掛上電話。

我獨自坐在沙發上,嗅著玫瑰的香氣,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這一場風波帶來兩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後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訴過我她母親早逝。是可以想象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職,確不是易事。

電話鈴又響。我的手踫到話筒,話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誰?」我問。

「蜜絲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嗎?」

「蜜絲林,我可以來看你嗎?」她問。

「不可以,因為你現在要上課。」我說。

「我可以請假。」

「不行。」我說。

第六章

「我爹爹有沒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後悔,他沒想到你真會為我辭職,他很感動,不料有人真為他女兒犧牲。」

「我什麼也沒犧牲,你們這班猢猻听著,過兩個星期我就再回來,校長代課的時候你們要听話。」

掌珠歡呼起來,「我放學來看你。」她說。

「放學我有約會。」我說,「你不必來看我,今早我听了幾百個電話,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課,知道沒有?」

她答應,並且很快掛斷電話。

鮑寓寂寞一片。只余玫瑰花香。

我覺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這一仗已經打輸了,不如輸得大方文雅一點。

電話又響,我不再接听,我倒在床上休息,沒一會兒便睡著了。夢中門鈴響完又響,響完又響。醒後發覺門鈴真的在響。我去開門。

「媚。」我說,「你?」我開門給她。

「我早來了,對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煥發。

「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妝。」我上下打量她,「整個人光鮮起來羅,怎麼,拿多少錢家用一個月?」

「他沒有錢。」她說,「別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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