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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第22頁

作者︰亦舒

冰仕宏問︰「要不要上去?」

程嶺與他緩緩走到頂部,坐下來,自暖壺里斟出熱可可各喝幾口。

他倆靜靜坐了頗長一段時間。

禿鷹就在跟前打轉,綠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恆。

程嶺輕輕說︰「在這里我覺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夠,我毋須自卑,我恢復信心,我不必理會誰看不著得起我,或是什麼人在我背後說些什麼話,大自然不會辜負我。」

冰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對死亡也沒有那麼緊張,你看山同水,已經存活了數百年,人類生命總有盡頭。」

程嶺溫和地問︰「你害怕嗎?」

「每個人都對死亡有恐懼。」

「可是你已奉獻了光與熱,華仁堂已有五十年歷史,你也是鋪鐵路的一分子,我雖然沒出去走,也知道華仁堂是溫埠華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會記得你。」

冰仕宏笑了,「你真認為如此?」

「當然,沒有前人種樹,後人焉可納涼,華仁堂頭一個把華人帶出唐人街。」

冰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們同白人一起力爭上游。」

程嶺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類。」

他們一老一小相擁而笑。

第二天,他們坐在同樣的地方喝熱牛乳。

這次郭仕宏問她︰「程嶺,你欲結婚呢,還是維持原狀?」

程嶺看著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結婚吧。」

「結婚後你的身分是寡婦,你不願永遠做程小姐?」

「可是婚後海珊等人對我至少有個稱呼,不必含糊其辭。」

「好,那回去就結婚吧。」

程嶺笑,「弟妹一定很高興。」

「你呢,你可開心。」

程嶺想了一想,「結婚當然是喜事。」

冰仕宏知道再追問下去是極之殘忍的一件事,故噤聲不語。

他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幸虧身邊有這個可人兒可慰他寂寥,好幾次精神恍飽,他喚她岱芳。

「華仁堂交給海珊,你沒有異議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設想周全。」

冰仕宏調侃道︰「華仁堂是權力所在,你不羨慕?」

程嶺嗤一聲笑出來,「我要是快樂,已足夠條件快樂,我要是不快樂,十間華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樂。」

冰仕宏凝視她,「你會快樂的程嶺。」

那天下午,他建議打道回府。

冰海珊反而是最惆悵的一個。

大家以為他舍不下大自然,誰知他說︰「在這里談生意,全無對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籌備婚禮。

牧師及婚姻注冊處人員在書房中替他倆證婚,郭氏一直坐著,程嶺站他身旁。

前後三年,程嶺已經第二次結婚。

她只穿著普通的見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布華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權接管。

冰海珊松口氣,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寵,反而在表叔處受到尊重,他有揚眉吐氣,一雪前恥的感覺,故淚盈于睫。

冰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現得很堅強,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撲克牌,仍然每次都贏。

程嶺輸了故意把臉色裝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輸,要看她底牌,一掀開,果然是瞥腳牌,從此以後,郭氏不再懷疑。

他辭世之後,程嶺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問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晚拿到好牌?」

程嶺笑,「有什麼瞞得過他,有時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過些日子吧,長大以後你會明白。」

「我已經長大了。」

一日她自學校返來,怪叫著︰「荒謬!荒謬!」扔下書包,漲紅面孔,「今日我們全班去參觀宰魚場,我發覺宰魚機器上刻鑄著‘鐵清人’宇樣,那是什麼意思?」

彼時郭海珊正與程嶺商議事宜,听到程雯憤慨震驚的語氣,不禁笑出來。

他解釋︰「機器未發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華人擔當,機器是金屬制造,故稱鐵清人類鐵支那人。」

程雯瞪大雙眼,「你不覺得是侮辱?」

冰海珊輕輕說︰「我當然知道這是侮辱。」

「你沒有異議,你不爭取權益?」

程嶺勸道︰「你先坐下來。」

冰海珊擺擺手,「我一直在爭取!」

「我看不出來,你如何爭取。」

冰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讀書的讀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爭取到應得的地位,發動義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學們現在叫我鐵清!」

冰海珊說︰「他們若有進一步行動,我自會替你出面。」

程雯氣呼呼走了。

程嶺笑,「來了整整兩年才發覺有人歧視她,可見情況已經大大好轉。」

背後傳來程霄的聲音︰「老師訝異地問我︰‘你說英語怎麼沒有華人口音?’」

冰海珊笑︰「別多心,當是一種贊美。」

程嶺說︰「對,我們說到哪里?」

冰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筆款子到東方之家。」

「是,還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個人,你記得那位呂文凱小姐?我想請她當秘書。」

「呵,她。」

「你有印象?」

「有,舉止談吐均像洋姐,人很聰敏,我同你去說。」

「海珊,我們有無辦法尋訪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陸在搞一個龐大的運動,叫文化大革命,燃燒全國,恐怕不是進去的時候。」

程嶺驚駭,「又是什麼呢?」

「運動剛起來,仿佛是號召全國破舊立新。」

「還能收糧食包裹嗎?」

「伙計們照寄不誤。」

程嶺吁出一口氣,「香港能偏安嗎?」

「香港發展很好,不用擔心。」

程嶺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嬸,你或許願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嶺拾起頭,「找到了嗎?」

「找到了。」

「她怎麼樣?」

「你听了會安慰,她結了婚,丈夫對她不錯,住牛車水附近,有兩個孩子。」

程嶺意外到極點,「又生兩個孩子?」

冰海珊笑,「她今年不過三十七歲,為什麼不能生孩子?」

程嶺發呆,「我覺得比她還老。」

也難怪,這幾年她已經歷了別人一輩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個小生意人,姓範,經濟情況算是穩定。」

「怎麼樣飛新加坡最快?」

「經東京在香港轉飛機。」

程嶺不想回香港,事實上她一輩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漢城轉。」

「就漢城吧。」

這個行程又耽擱了一會,待程嶺取到護照後才出發。

護照上程嶺的年紀是二十三歲,她不介意,甘三是個成熟的好年紀。

那位呂文凱小姐陪著她踏上旅途。

呂文凱並沒有應允當程嶺的私人秘書,她這樣解釋︰「在大公司任職,我有個履歷,將來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雖高,可是對外比較吃虧,郭太太請你原諒,不過我周末閑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門來看看郭太太有什麼吩咐好不好,如果應付得來,就讓我兼這個職。」

講得合情合理。

罷巧她有假期,便陪著程嶺走一次。

在飛機上程嶺忽然問︰「你看郭海珊怎麼樣?」

呂文凱一怔,「郭先生?」

程嶺笑,「我覺得你們很相配。」

呂文凱不相信雙耳,「郭太太,你想與我做媒?」

程嶺說︰「是呀。」

呂文凱笑出來,「郭太大你那麼年輕,怎麼會有做媒的想法?」

「做個介紹人總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過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年紀也稍嫌大了一點,你不會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築的一名運動健將,有機會我叫他來見郭太大。」

程嶺不語。

她從來不知人原來可以有那麼多選擇,不過呂文凱有的是條件,故此擇偶條件也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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