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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第13頁

作者︰亦舒

她坐下來,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這時程嶺已出了一頭汗,剛欲用手帕去拭,有一個相貌端莊的年輕人向她走來。

她忙不迭抬起頭笑,那人與她一照臉,意外了。「是印太太?」原以為她是個穿深色唐裝衫褲的中年阿姆,誰知是個明眸皓齒的少女,上唇還沾著亮晶晶的汗珠。

「是郭先生嗎?」

「我正是郭海珊,請到我辦公室談。」

只是程嶺才拭干了汗。

「老印已來信同我說過你的問題,哎,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為人詬病之處,不過不要緊,我會關照人吩咐下去,從此不得打擾你們。」

程嶺唯唯諾諾,不敢相信有這麼容易的事。

冰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認我表叔做義父。」

機靈的程嶺立刻想起印氏兄弟當年入籍的故事,呵,原來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們的擔保人,看來有勢力的正是他。

冰海珊說︰「印太太既然來了,可有興趣參觀我們的貨倉?我們專做海味。」

事情既然這樣爽快解決,程嶺心情大好,便點頭,「郭先生,那我就開開眼界了。」

冰海珊十分困惑,這年輕女子面目姣好,談吐斯文,怎麼會嫁給印老三,華埠有幾個人他們郭家全曉得,那人據說是個草包,又窮,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誰欠了誰,必須今生償還。

他親自領她到三樓參觀,事後又送她四色禮盒,吩咐司機送她到碼頭。

程嶺這樣說︰「郭先生,本應有我備禮物來,可是一時慌忙,竟空手就上門,已經夠失禮,怎麼好意思帶這些走,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

冰海珊不再勉強,只是笑。

送到門口,程嶺剛欲上車,迎面駛來一輛黑色大車,程嶺自然抬頭看,只見郭海珊立刻迎上去,與車里人說了幾句話。

程嶺只覺車里有人注視她,只得微笑,一時間郭海珊回來,向程嶺道別。

他忽然改了稱呼︰「程小姐,好走。」

程嶺深覺納罕。

司機是個金發碧眼的小伙子。

這是故意的吧,程嶺莞爾,白人老是用黃人做家童,現在黃人有身分了,照樣雇用白人。

車子到了碼頭,司機說︰「請等等。」

在車尾箱取出適才那四盒禮物交給程嶺。

真客氣,把上門去求他們的人當上賓,才是真正大腳色。

程嶺賞他兩塊錢。

回程上程嶺靠著椅背睡著了。

她幸不辱命,滿載而歸。

印三在碼頭等她。

看到程嶺咪咪笑,知道一切順利。

程嶺說︰「不待我開口,那位郭先生已經答應幫忙。」

印三這時才說︰「其實,我也認識維多利華仁堂郭家。」

「為什麼不早說?」

「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程嶺顧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印三又說︰「求人總得付出代價,照樣是欠人一筆債。」

「看樣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麼人?」

「郭氏各人均絕頂聰明,自上海出來,幾乎直接到溫哥華,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開放,批準華人置地,他們頭一個買進不少物業,在桑那斯區有間華廈,夾在白人住宅當中,不知多神氣,有了錢,面子跟著而來,要擺平唐人街三兩個地痞,自然不難。」

「真能干。」程嶺贊嘆。

「大哥跟他們跑過一陣子。」

「後來為什麼分手?」

「據老大說,他們在一件事上意見分歧。」

程嶺嗯一聲,「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對,今日生意如何?」

「還算不錯。」

印三沒說的是,十個有九個客人進來,不見老板娘,即問︰「嶺姑呢,不是不舒服吧」,關懷備至。

程嶺又問;「郭家在上海做些什麼生意?」

「開錢莊,有三家聯號,換句話說,是合法高利貸,又代理一只叫美孚的汽油,兼營米。木材、鹽等貨物,專同猶太商人往來,彼時上海證券交易所由英國人控制,但郭家是持牌經紀。」

程嶺不住點頭。

印三說︰「若非政權移交,那真是萬世的基業,唉,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實,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說了,我至討厭老大講往事,沒想到此刻步他後塵。」

夫妻倆回到店內,馬不停蹄,準備下一檔買賣。

客人最多的時候,程嶺忽然一陣暈眩,連忙用手撐住牆壁,閉上雙目喘息,她只覺胸口一陣搗亂,直欲嘔吐,連忙喝口冷水。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麼樣?」

程嶺勉強笑道︰「以前上學也是這樣,空著肚子一忙會頭昏,醫生說是貧血。」

印三說︰「今日太奔波了。」

收了鋪,又覺無事,程嶺便不放在心上。

臨睡前猶自閑談︰「華仁堂這三個字多有威嚴,暖,幾時我們也改個名字。」

印三笑問︰「叫什麼?」

「香港有間店叫皇上皇。」

「那我們改作太上皇。」

程嶺又笑彎腰。

這樣胼手詆足的生活,她不以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嘔吐過一次。

白天照樣地忙,只泡了壺白菊花茶喝。

一連數晚,她都覺得不適,起來過,經過折騰,臉容憔悴。

這時,年輕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錢,她親眼目睹養母一日一日那樣消逝,最終皮包著骨,枯槁如骷髏。

明天,明天無論如何要去看醫生。

那天晚上三點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悶亂,起床,發覺印三不在房內。

她抬起頭。

外頭有聲響。

程嶺听覺十分靈敏,立刻听到有兩個人在說話。

她輕輕走出睡房,只見大門開了一條縫子,有燈光透進來,門外走廊處人影幢幢。

程嶺走近,听得印三壓低了聲音說︰「我叫你不要再來纏住我。」他講的是英語。

程嶺的心一凜。

有一個女人答︰「我要錢用。」

印三說︰「我也沒有錢。」

女子哼一聲,「誰相信,都說你現在做老板,收入好。」

「當初已經付一大筆給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門來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會兒,又說︰「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發我一點。」

「這是我所有。」像在數錢。

「我不是乞丐,零錢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開大門,印三拼命擋駕,掙扎間程嶺看清了那女子的臉容。

只見她是一個洋女,黃色油膩頭發,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臉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殘花敗柳,就該是這個模樣。

她是誰,為何上門來。

一個妻子最恐懼的事終于發生了。

程嶺蹬蹬蹬退後幾步,腳步踉蹌。

門外的人並沒發覺門內有人,不知事情已經敗露,還在爭執。

終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鈔票,付給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那女子滿意了,轉身走下木樓梯離去。

她來過幾次?以前程嶺睡得沉,不發覺,最近身體不適,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靜靜坐在沙發上。

只見印三關上門,吁出一口氣,輕輕走回房間去。

這時,程嶺在他身後開亮了燈。

印三像一個被警察當場逮捕的賊。

他機械式轉過身子,呆呆地看著程嶺。

程嶺忽然輕輕說︰「我剛在想,我怎麼會有福氣過太平日子。」

說罷,她起身進房,關上門,剛想睡,忽然嘔吐起來,然後,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開店做生意,一言不發。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嶺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曉得她會采取什麼行動,又會不會原諒他。

見她一句話不說,又略為放心,一個孤女,能拿他,怎麼樣?再生氣,不過鬧一場發頓脾氣耳,他會向她解釋,求她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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