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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這個顏色 第12頁

作者︰亦舒

我如常的生活著,不得志,多牢騷,仍然有幻想,不停的作夢。

譬如說︰我要求加稿費,上門去求國香。

柄香愕然,「我不管稿費的事,你應同會計部去說。」

「但你是編輯。」

「是呀,我只編只輯,」她微笑,「會計部才管錢。」

「好。」

「小陳,本社去年剛自動加過稿費。」她提醒我。

「今年是今年。」

她似乎還有話要說,但欲言又止,象是開不了口。

「國香,你要同我說什麼?」

她想了很久,才說︰「我想勸你適可而止。」

我一呆,爭取酬勞有什麼不可?我沒听懂,直往會計部去。

會計主任永遠財主模樣,他把左右手兩只拇指插在三件頭西裝背心的小口袋中,冷冷的看著我。

我說︰「加稿費。」

他說︰「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

「你是財神爺。」

「我只管出納,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

「那麼同誰講?」

「當然是同老板。」

「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給我。」

他不屑與我再說下去,揚一揚手。

我踫一鼻子灰,原來要同老板交涉才行。月復腔又痛起來,滿頭汗珠,只得匆匆離開。真窩囊。

不知誰說得對,世上任何事只得兩流︰一流與末流。當中的全不算數。

我听一位作家說,加稿費最容易不過,只要堅決肯定地說出要求,便可如願以償,否則至多罷寫。

我誤會了。我忘記站上秤磅,量一量自己幾斤幾兩。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不通氣,如一團蕃薯,不踫壁是不學乖的。

要在社會上有成就,必須玲瓏剔透吧,象國香那樣,玻璃腸肚,水晶心肝。

我慚愧得一邊面孔辣辣紅起來,耳朵只覺燙熱,歷久不散。

啊,連一個女孩子都比不上。

當天晚上,月復痛得無以復加,我一個人躺床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藥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計程車,趕到急癥室去。

因是私家醫院,招呼甚佳,當值醫生問許多問題,我忍痛回答他,面孔上所有可以皺的地方都皺起來,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覺。我似一只蝦米般躺在病床上申吟。

醫生同我說︰「陳先生,你要住院。」

「干麼?是胃潰瘍?」

「不,我們要詳細檢查。」

「我已經詳細檢查過。」

醫生的聲音嚴厲起來,「陳先生,健康要緊。」

我是個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緊。

但我還是留了下來。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這種事就不會發生。牛年無異是我的年,有得做,沒得吃,黑過墨斗。

我照了十多張愛克斯光片。

主診醫生問我︰「你痛了多久?」

「幾個月。」

「幾個月都不看醫生?」

「怎麼沒有,鼎鼎大名的賽扁鵲說我是神經痛。」

「你身體有事,陳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著醫生,內髒翻騰起來,有說不出的難過。

「什麼事?膽石?」我已作了最壞的打算。

「閣下月復腔上附著一個腫瘤,大如雞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楮,「你們這里動手術收多少費用?」

「陳先生,我們要切開來驗。」

「驗,驗什麼?」

「陳先生,你好象還不大明白,惡性腫瘤,俗稱癌。」

我耳朵嗡嗡聲。

什麼?我?

我生什麼?

不可能。癌不是隨便生的,只有文藝言情小說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邊生癌一邊談戀愛。我這種凡夫俗子生什麼?

我不相信,我同醫生說︰「開出來看,哪有這麼多癌。」

醫生啼笑皆非,「陳先生,你怎麼同小孩子一樣。」

他懂什麼,只有做藝術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陳先生,這樣吧,我們替你訂日子動手術。」

我整個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腳步浮啊,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經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補一句︰「嫌我窮。」

醫生搖搖頭,「老板?」

「我沒有老板,我做的是自由職業。」

醫生忍不住沖口而出︰「一無所有?」

他說得對,我的確是一無所有。

是。只有常國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認我是她的朋友。

我遲疑一下,撥一個電話給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來听︰「小陳,又怎麼了?」

我囁嚅的說︰「我在醫院。」

「走路不當心摔交?」她笑。

「國香,醫生要同我開刀,說可能是什麼你知道。」

那邊沉默許久。

我的聲音更虛弱,「人說天妒英才,國香,我是個庸才,怎麼會得那個?」

「小陳,我要上來。」

「你有空?」

「你別管我,你坐在那里別動,我帶醫生來。」她放下電話。

柄香真是好人,永遠這麼重視朋友,不管那個朋友際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鐘後她趕到了,一只手還拖住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這是誰?電影明星般面孔,體育健將般身材。

柄香說︰「這是東南亞著名醫藥研究所的王聰明醫生,他會馬上與此間的醫生會合,研究你的情況。聰明,快去呀。」她頓一頓足。

看到她為我這麼緊張,愁腸百結間也不禁透出一絲安慰。

我說︰「國香,多謝你關懷。」

「你別客氣好不好,告訴我,醫生怎麼說?」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機會。」

「是的。」

「王聰明會把結論告訴你。」

我問︰「王醫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虧今日他休假,我一個電話把他叫出來。他是個好醫生,剛巧又是研究這一科的人材,一定會得鼎力相助。小陳,新的醫藥不住發明,你且莫擔心。」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膚滑膩,但我到此時已無心享受。

象國香這樣玲瓏的人也覺詞窮,無話可說。

我忽然想起很遙遠的事來,包括童年的瑣事,只有十二三歲,念初中時,我便舉起手來對老師說︰將來,我要做一個作家。因為作文時常拿甲等,我不曉得做人與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講政治手腕。

我原本可以到美國留學,寡母願意在我身上花這筆學費,但是我念了兩年專門學院便停下來,從事寫作,忽忽十年,一事無成。

母親去世後我更加閑雲野鶴,與一個攝影師走了兩年,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著才華,很快成名,男女之間地位有著差距,很難相處下去,這一段感情便漸漸淡下來。

每次在雜志上看到她的作品,總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國香的光。

我當下淡然的說︰「替我多謝王醫生。」

柄香剛欲勸我幾句,王醫生會同主診醫生已經過來,兩個人都重申為我動手術的日子。

我把面孔轉向窗外,心頭一陣麻木。

怎麼會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須維持鎮靜,我不能出丑。

當下咳嗽一聲,同國香說︰「你這個大忙人回去吧,這期我恐怕要月兌稿了。」

「你趕我走?」國香不置信。

我無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離開她的辦公室,莫阻她辦公,以前總是不識好歹,苦苦歪纏。

怎麼我忽然識相起來?

「這樣吧,你叫人替我帶書來看。我要溫習衛斯理全集。」我強顏歡笑。

忽然這麼懂事,使國香更為震驚。

她看看表,「我要回去開會,小陳,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麼人?」

「沒有人。」

「真的沒有?怎麼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為我憤世嫉俗,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並無夸張,時窮節仍見,她今日該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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