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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 第12頁

作者︰亦舒

世真天真地答︰「我們需要新血。」

余芒啼笑皆非。

話還沒說完,思慧的母親文太太到了。

余芒與于世真連忙站起來。

文太太笑說︰「昨日世保陪我去看了余小姐的新片,世保說想多多了解余導演。」

余芒有點寬慰,至少多賣掉兩張票子。

文太太並沒有坐下,余芒立刻知道雅意,「我有事先走一步。」立刻告辭,好讓人家說正經話。

她走了很久,文太太才說︰「仲開同世保都告訴我余小姐像思慧像到極點。」

世真問︰「是為了那樣才喜歡她嗎?」

文太太笑一笑,「開頭也許因此吸引了他們,現在,我認為余小姐自有她的優點。」

「她是城內非常有名氣的文藝工作者之一。」

「世保也如是說。」

「你覺得她像不像思慧?」于世真問姨母。

文太太苦笑,「我是個失敗的母親,我與思慧不熟,我竟不知思慧有什麼小動作,我不覺得像。」

世真卻輕輕說︰「有時神情真像得離奇,驟然看去,嚇一跳,仿佛就是思慧。」

「怎麼可能?」文太太抬起頭,「思慧是無望的了。」

「每一天都是一個新希望。」世真鼓勵姨母。

「世真,年輕真好。」

世真低頭不語,兩人語氣中沉郁氣氛拂之不去。

得為生活奔波的人又自一種說法。

余芒與工作人員會面,大家坐在長桌前,均默默無言。

氨導演小張說︰「是劇本寫壞了。」

余芒苦笑,「即使是,導演罪該萬死,居然通過那樣的本子。」

制片小林說︰「宣傳不足夠,毫無疑問。」

「不不不不不,」余芒敲著桌子,「是我拍得不夠好。」

「導演何必妄自菲薄。」

「總比往自己臉上貼金好看些。」

「我們又沒叫老板賠本。」

余芒說︰「替老板賺錢是應該的,打和已經理虧。千萬不要以為不賠本就是英雄。」

小林攤攤手,「我們已經盡力。」

「還不夠好。」

「多好才是夠好?」眾女將都快哭了。

余芒想一想,「每一部都比上一部好,已經夠好。」

「我們並沒有做得比上一部差。」

余芒搖頭,「你饒了自己,觀眾必不饒你。」

「那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只有兩條路走,要不改行教書,要不拍好下一個戲。」

小林說︰「只怕外頭那些人臉色突變。」

「那麼快?」余芒說,「那更要努力。」

多現實。

余芒天生樂觀,不要緊,她想,過兩日撲上來打躬作揖的,也就是這幫反應快的人。

雖然這樣看得開,笑容仍是干干的。

散會後,獨剩小林及小薛。

小林掏出一包香煙,大家靜靜坐著吸煙。

很想說幾句話互相安慰一下,終于沒有,過一會兒她們拍著導演的背離去。

余芒比什麼時候都想去教書,只是不夠膽子說出來。

終有一日,當她坐在校董面前,要求人家賜一教席的時候,人家會說︰「教電影?不對不對,敝校只需要體育老師。」

還是章大編劇聰明,匆匆跑去結婚,創作生涯原是夢,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余芒取起小薛交來的一稿細看,只覺好得無邊,心頭略松。

餅一刻,她又躊躇起來,不少先例告訴她,許多前輩,曾經紅極一時,忽然之間,作品不再為群眾接受,月兌節而不自知,又何嘗甘心,還不是照樣推說,大眾心理太難觸模。

這樣推想下去,真會瘋掉。

余芒埋首進大沙發,申吟不已,此刻她身上穿著新買的時裝,多一分嫌闊,小一分嫌窄,不比從前的寬袍大袖,可供自由活動,更多一重束縛,余芒一骨碌跳起來剝下這第二層皮,套上舊時大裙子,再重新滾到沙發中。

挨得像只狗已經夠辛苦。

余芒做回余芒。

門鈴一響,余芒也不忌諱,干脆以真面目示人,去打開大門,幸虧只是許仲開。

許君看到伊一副清純,眼楮腫腫,似有說不出的煩惱,有點意外。

他見慣她運籌帷幄,趾高氣揚的樣子。

「仲開,借你的雙耳給我,我需要它們。」

換了是于世保,听到這樣的話,那還了得,少不免馬上跟一句「除出一顆心之外,身體每一部分都屬于你」,但這是許仲開,他只會頷首說好。

「仲開,我不是動輒悲愁的那種人,我的煩惱是具體的,一塊大石那樣壓在面前,無法逃避,所以痛苦,我從不因為有人比我鋒頭勁或有人比我漂亮得多而難過,你明白嗎?」

仲開微笑,「我知道,你的戲不十分賣座。」

唏。

人家只是忠厚,人家可不笨,一听就知道中心思想在什麼地方。

余芒靦腆地笑。

奇怪,許仲開看著她,今天的余芒忽然一點都不像文思慧了,可是,另外有動人之處。

他從未想象過此生還會喜歡思慧以外的女子,可見高估了自己,人是多麼善變,多易見異思遷,仲開茫然慚愧低頭。

「喂,別為我擔心,我訴完苦,一定拗腰再起,相信我,下一個戲我一定殺死全市觀眾。」

許仲開抬起頭笑。

余芒說︰「要不是我的心理醫生出賣我,把我丟下到外國開會,我才不會勞駕你的耳朵。」

「不,不,我全不介意。」

可憐的許仲開,怎麼同于世保比,一定是世保手下敗將無疑。

當下仲開微微笑說︰「會講話真是藝術,我一直羨慕你們。」

「你們是誰?」

「你、世保、世真,思慧,都能言善辯。」

余芒馬上加一句,「所以仲開你才顯得難能可貴。」

許仲開感動得心酸,不,余芒不像思慧,余芒比思慧懂得欣賞他,余芒完全願意接受他的優點。

今天的余芒一點都不像思慧。

「說一說你那導演生涯。」

「似只瘋狗。」

許仲開駭笑,「必定還有其他吧。」

「誰會同女導演做朋友,一份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工作蠶食我所有時間,佔據我所有感情,日夜顛倒,全世界出外景,息無定時,席不暇暖,哪里留得住身邊人?」

仲開點點頭,光輝下面,總有辛酸。

想一想問︰「女孩子適合教書,你為什麼不去教書?」

余芒一听,受不住刺激,放聲尖叫,飛身撲到許仲開身上,雙手掐住他脖子,要置他于死地。

教書教書教書,真想逼死她。

仲開握住余芒的手,忽然淚盈于睫。

余芒連忙松手,「我弄痛你?」

仲開默默搖頭。

「仲開,有話要說,請說呀。」

餅半晌他才開口,「思慧凡听到我訓她,就巴不得扼死我。」

余芒搖搖頭,「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難怪于世保佔上風,女孩子一向最討厭訓導主任。」

仲開無奈,把頭靠在牆上,閉上雙目。

余芒被他的哀傷沖淡了自己的煩惱,惋惜地說︰「我擔心你永遠不會忘記她。」

罷剛相反,仲開睜開眼楮,「很多人都這樣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終有一日會遺忘她。」這是人的天性,不設法忘記,無法生活下去。

我們的構造如此︰冷感、善忘、頑強,丟下痛楚,跌倒再來。

這是人的本能,為著保護自己,不得不尊己為大,賤視他人。

仲開恢復過來,微笑道︰「今晚應由你發言才是。」

「我的憂郁微不足道。」

「可以從頭再來的事,不算煩惱。」

「謝謝你的勸慰。」

余芒發覺對許仲開傾訴比去方僑生醫務所猶勝一籌。

「仲開,」她由衷地說,「你令我覺得無比舒適安全松馳,同你約會真正開心。」

余芒的職業已充滿刺激,日常生活中已不屑做冒險家,雖然偶而有點好奇,但非常懂得欣賞溫馨可信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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