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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兒 第19頁

作者︰亦舒

「我頂頭上司何嘗不這麼想。」

「反正多年來靠自己,問心無愧,管它呢。」

「叫什麼甜品,酒釀湯圓可好?」

「加一個糖藕,吃死算了。」

真是至理名言。

散了會,吳冰悄悄問麗文︰「你這個幸福女性還有心事?」

「一家不知一家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吳冰勸道。

麗文握緊吳冰的手。

「生一個孩子,你可以全心全意愛他。」吳冰建議。

「很多女性不愛他,但是可以愛他的孩子,我辦不到。」

吳冰並沒听出語中蹺蹊,「是你的骨肉,一定愛地。」

「我貪睡,不是帶孩子人才。」

「考慮考慮,下半生往往比你想象中長。」

「他們是不是真的很可愛?——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一顆子彈射過來,我會撲上去擋在孩子身上。」

麗文大大詫異。

回到家,整個晚上都在想這個問題。

撲過去……擋在他身上……

電話鈴響,是立光。

「麗文,我仍然關心你,我們確是朋友。」他語氣十分固執。

麗文大奇,「立光,你的通訊錄足有一尺厚,名字上千,都是朋友,為何硬要把我算上一分?」

「我珍惜你。」

「你還沒有找到新人?」麗文找到了原因。

「我不少約會。」

「那自然,你一向喜歡應酬,別擔心,你總會踫到她的。」

「我沒有擔心,」立光有點煩躁,「听著——」

「晚安,立光。」麗文不想與他爭執。

謗本不應當結婚的。

但是她才廿三,他廿六。

兩人是同屬一間公司的見習生,被派到倫敦總公司受訓一年,人事部以為兩個都是男孩子,只替他們租了一間兩睡房的小鮑寓,他倆只得暫時將就。

抵涉時是冬天。

麗文簡直不相信天底下有那麼可怕嚴酷的天氣,天天晚上流淚,只想辭職回家。

立光很會安慰她,周末帶她四處走走,自啤酒館回來,帶回一束雛菊,替她支付長途電話費……

在家,這種小伎倆不值一哂,在異鄉,小動作即刻骨銘心,是這樣開始的。麗文因無助而變得幼稚。

明媚的春天一到,名正言順談起戀愛來。

大半年過去,麗文成績比立光好上幾倍,反而要處處照顧他,但是情愫既生,已不計較。

他們在倫敦注冊結婚後才返回香港,兩人同時升職加薪。

因沒有參加婚禮,麗文的老母親老是懷疑兩人並無正式結婚。

麗文自己也有點恍惚。

太簡樸了,有點不像真的,簽一個名,交換戒指,事後那只單薄的九K金指環不知遺失在什麼地方。

所以麗文把結婚證書瓖進鏡框里,擱梳妝台上,時刻提醒自己。

在公司里,麗文表現勝立光多多。

王立光終于轉了工作,避開與妻子競爭的逼力。

麗文開始覺得他們根本是不應該結婚的。

是因為那個地方那個環境,使她認為她在戀愛。

不過是優美幻象導致內分泌失當,給她戀愛感覺。

在那個時候,不戀愛好似對不起自己似的。

美麗的公園,不費分文,對牢湖光山色,千紅萬紫坐一整個下午,互訴衷情。

雪景皎白,一條圍巾兩個人用,他握住她的手藏在大衣口袋里,替她撥去劉海上結霜。

資料室寬大典雅,兩人額頭對額頭用電腦寫情書給對方。

秋天跳到落葉堆里打滾,到唐人街買廉價的作料做火鍋吃。

有的是時間、閑情、力氣。

一回來就得面對另一個世界。

麗文馬上發覺,老板付出一百塊非要自伙計身上得回一千塊利益,老板加十塊錢薪水,下屬就得替他多賺一百塊。

好幾年來,她食而不知其味,就是忙!

鮑司替她搬了一個比較寬敞的家。

親戚上來參觀。

她嫂閑閑地問︰「訂幾年租約?」

麗文不防有什麼枝節,據實答︰「兩年。」

嫂子笑了,很關心的說︰「比三年好,一看形勢不對,兩年容易過,可以馬上撤回小單位。」

半晌,麗文才听懂那山里山,彎里彎的意思︰妹妹你今日暴發了忙不迭搬大屋,當心一頭不小心直栽下來,不過,瞧你這種淺薄的人,一下子得意不去到盡頭是不甘心的,嘖嘖嘖,算了吧,至多兩年後打回原形,也總算威風過。

這樣的家庭教育。

可是她仍然同這班親戚做朋友。一點血性也沒有。所以忍無可忍,麗文不願再與王立光做朋友,他只是她的前夫,她有權與他反臉,視他如陌路,把修養涵養撇到一邊。

兩年租約滿了。

那嫂子記性恁地好,竟撥了一個電話給麗文,試探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瞬間兩年,你們該搬家了吧。」硬是不信麗文可以在那所較為舒適的公寓里住得下去。

這時麗文已不是省油的燈,笑笑說︰「您讓我搬到何處去?外頭房租動輒三五七萬,還是續租吧,委屈點算了。」

那嫂子總算死了一條心。

麗文一直沒有搬,她根本沒有把公司給的房屋津貼用盡,住熟了一個地頭貪方便,因循下來。

背脊中箭還得笑吟吟若無其事壓下怒火講風度,日久生癌,對立光不必了吧,通街都是朋友,誰還要同他做朋友。

他們根本不應該結婚。

一直那樣想,卻還跑到蒲昔拉蒂去配了只新婚戒,已婚有已婚的方便,已婚要有已婚的樣子。

在本市,收入把一個人的階級分得死死的,付什麼價錢,取什麼貨色,品味、氣質、質素,統靠金錢支持。

這一只指環,已同前一只大不一樣。

立光卻始終把他那只磨得幾乎發白的指環套手上。

這是他可愛的地方。

他不嫌它寒酸。

麗文卻把什麼都換了︰房子、汽車、衣飾,還有朋友。

姐姐麗虹說︰「你真是很適應。」

她相信姐姐不會調侃她。

麗文答︰「不適應要吃苦的。」

「可是這樣適應社會的模子,怕要削掉許多尊嚴與理想,豈不是更吃苦。」

「尊嚴與理想在生活條件較好時都可一一拾回,但此刻若不把握機會作出犧牲,老大時一無所有,更加不堪,我們沒有家庭背境,一切靠自己隨機應變,走出一條路來,必須有所取舍,有什麼資格講理想尊嚴。」

麗虹頷首︰「如此通達,感覺更加淒酸。」

麗文笑,「人家女兒動輒回娘家取衣服首飾,我同你到了家,不但要奉獻銀兩,老娘連我們身上穿戴都巴不得剝將下來,嘴巴怪媳婦無良,刮了夫家貼娘家,她自己向女兒拿起錢來可是無縫不入,麗虹,我同你不一樣,我們沒有人體恤。」

麗虹揚揚手,「我都習慣了。」

麗虹迄今獨身,任職講師,住大學宿舍里,倒也逍遙自在。

第二天散會,下班,吳冰忽然同麗文說;「最好能夠戀愛。」

「同誰?」麗文啞然失笑。

「別掃興。」

「昨天我才托秘書去百貨公司買了幾打絲襪,小姐,添置生活用品都沒有時間,還談戀愛?有空不如去熨個新發型。」

「我最怕熨頭發,那需要整天,累死人。」

「還談戀愛生孩子呢。」露文取笑她。

「你當然不明白,你仍在戀愛中。」

麗文幾乎沒笑出聲來。

她仍然沒有把真相說出來。

誰會有七個小時來听她訴衷情。

「麗文,真羨慕你一早搞清了方向,你愚姐我仿佛還在模索。」

「誰也不比誰更能干。」麗文說。

麗文也不是沒有約會的。

鮑事上接觸的人不少,有一位單先生,代理意大利一只冷門牌子電器,設計精美,售價廉宜,卻不為本市欣賞,故此托麗文的公司推廣宣傳。

這個人條件不錯,有一點身家,長得也過得去,前妻兩個孩子已經十多歲,在英國寄宿,他為人成熟,不拘小節,手段疏爽,是個須眉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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