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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細之戀 第18頁

作者︰亦舒

「為什麼要你說對不起?」她苦笑,「與你有什麼關系?」

「我從來沒有幫過你。」

她笑了。

她的丈夫已經替我們付了賬。

我拉住她,「瑪麗亞,祝福我。」

「可憐的孩子,見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祝福你,衷心的,但是你也要祝福我。」

「是的。」我連忙說。

她揚揚手,走了。

下一次見面也許她丈夫也有了情人。也許她有了女兒。也許我也已結婚了,也許爸爸已經結婚了,也許媽媽有了對象,一切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一切也都像是無稽的,沒有可能的。只不過是兩種人,一種男人,另外一種是女人,便生出這麼多的事來。

碎片

我是幾時認識明明的?仿佛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那日古某人生日,請我去吃飯。古某與我有生意上的來往,欠我一筆微不足道的小債,他人是海派的,不知道為什麼在生日那一天想到了我。是真生日還是假生日呢?于是我帶了一瓶藍帶白蘭地去。

我早到了,大家都是男人,古某的妻子也在,瓖鑽的白金勞力土表,一克拉半的鑽戒、玉鐲子,也就像個太太。居移體,養移氣,每個太太都像個太太,就像我的妻子一樣。我們坐在那里喝茶吃瓜子。然後便來了兩位女客。一位大概四五十歲,珠光寶氣,古某稱她為「三姐」,然後古某看見了他「三姐」身後的女孩子,「呀」的一聲,「你也來啦!」他有點意外,連忙介紹。

「朱小姐,」他說︰「朱明明小姐。」然後把我們的姓名說了一番。

我看到朱小姐眼光閃也不閃,一只手串在三姐的臂彎里,根本不注意我們這些人。因為她不注意我們,所以我很注意她。她並不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孩子。但是她有一張非常特別的、令人難忘的臉,她有那麼圓的眼楮,平平的濃眉,嘴唇是翹翹的。頭發燙得非常卷,而且剛洗過,還沒有干。她的皮膚是蜜合色的,像一罐沒有開蓋的玻璃瓶裝蜜糖,加上一點白月兌油,隨時會汩汩的、黏黏的流出來,無端沾了人一身。她的皮膚是她最美的地方。直到她笑,她的牙齒雪白。她穿了一套很古怪的衣裳,白色的,上半截不會比一個大很多,背後縛一個結,露著整個背部,倒是規規矩矩的一條裙子,都是白色麻紗通花的,腳上一雙金色的細巧平跟涼鞋。

她脖子上有一條非常粗的十足金鏈條,剛剛圈在頸上,像那種埃及的女奴。左手腕上兩只麻花金手鐲,據說現在流行,純金的配白色的。

她是一個驕傲的女孩子,即使盡量裝得很隨和,但是可以看得出她既不高興又不暢快。她不抽煙,但是緩緩的喝著純拔蘭地,那一瓶是三姐帶來的XO。

她不說什麼話。

但是古某拖了一張椅子就往她身邊坐,他嘴里說︰「我陪明明。」也不管他太太高不高興。

他太太並沒有不高興,她只是笑說︰「明明越來越瘦了。」

朱明明只是笑笑。

三姐說︰「像她這麼的女孩子,焉得不瘦!」

我怔一怔,看著著她,她仍是笑。

三姐說︰「你看她,本來一頭黑鴉鴉的好直發,現在去燙成這個樣子,像什麼鬼。」

她還是笑。眼楮非常的寂寞。

她使我想起幾句詩。是一個人寫給他朋友的,詩忘了一大半,仿佛是這樣的︰

君初見我,

敝我落落,

轉而因此,

賞我標格。

她就是這里標格吧。

要看笑容太便當了。有酒家、有舞廳、有按摩院、有急于要出嫁的女人,都會虛偽的、甜蜜的迎上笑來,笑得那麼多,簡直膩掉煩掉了。

我一向不肯花錢買女人。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自尊心的問題。我自問還沒有到要出錢的地步。

當然錢的好處是快,不必慢慢的磨,打電話約會,喝咖啡,進一步拉手、接吻……兩者我都覺得有弊有利,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做著一般人嘴里的好丈夫––只會賺錢不會玩。

她還在喝XO,慢慢的喝,偶然也跟古某說幾句話,古某總是被她哄得笑起來,眼楮眯成一條線。我猜不透他們的關系。

後來還是古太太說了,「明明哥哥是我丈夫拜把子的兄弟,三姐也與我丈夫叩過頭,那麼明明又與三姐情同姊妹。」

我听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然後我就微笑了。從她的眼神中看來,她怎麼可能跟任何人「情同姊妹」,她原應是個最最無情的人。四周圍的人她一個也沒見到。她今天來了,是因為她想來,她想來是因為她想喝一點酒,這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三姐問古︰「這小子是誰?」指著是我。

迸連忙說︰「這是周老板,年輕有為。」

「這小子,盡微笑干什麼?要是看上了我妹子,不妨出聲。」

我連忙舉杯,「我敬你,三姐。」

「好小子劉標,跟三姐挑戰起來了,要是看中我妹子,非得先打通我這一關不可。」

我干了杯,說︰「劉標干杯了。」

朱小姐明明在一邊抿一抿嘴,長睫毛下的眼楮開始閃爍,但是不知道她心里想什麼。

三姐說︰「我妹子可是個特別人物,不比我是個做買賣開商行的,滿身銅臭,人家是留學生,英國什麼大學的藝術學院的高材生。」

我說︰「呵,原來是藝術家。」

她不經意的笑一笑,只是牽牽嘴角,可以說根本沒有笑,也根本不屑。酒越喝越多,她的神采越飛越遠,不知道傳到什麼地方去了。但是我可以感覺得到她身上發散出來的寂寞,她仿佛是搽了一種叫做「寂寞」的名牌香水。

她把一切寂寞埋在心中,沒有說出來。

英國。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很久很久之前,我有一個女朋友,她是皇家藝術學院的學生。日日我去接她放學,在雪地里等她。嘴中呵著白氣,戴著皮手套還禁不住搓著手,這是我的習慣動作,倒不是因為冷,因為我沒有一部車子。我有自卑。

我深愛著她,她是那麼驕傲的女孩子。後來她嫁了人,嫁到美國喬治亞去了。我也很快的回家結了婚。可以說是為結婚而結婚的。女人都是狐狸,但至少也有老實一點的狐狸,我妻子是個一無所知的女人。奇怪,但凡做了妻子之後.女人都變得一無所知。因是我在家里放下了很多的心血與時間,至今五年,五年來我是個好丈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要房子,我買房子給她,她要衣服,我買衣服給她。現在我們有一個三歲半的女兒,她又懷了孕,這個月底該生產了,希望是個兒子。

我不知道什麼叫快樂,雖然我也快樂過。像多年前,我那女友答應我做聖誕舞伴。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我的妻子喜歡打牌,而且喜歡把女兒也帶了去。她是不能與我的女朋友比的,所以我做一個公平的人,我從來不將她們兩個人相比。

但是朱明明坐在我對面,我忽然想起了我那個朝思暮想的人來,在雪地里,等她放學,而她終于嫁了別人。

飯局完了。

迸他們還要去喝咖啡,我看看明明坐上了他的車子。我原本該回家的。十點半了,但是回去做什麼呢?我見她去,我也去。

回家也不過是坐著,听著妻子說昨天因為一張白板的事而輸掉三千台幣。

我真沒想到,過了五年,我唯一的快樂竟是想到當年在校園門口等一個並不愛我的女孩子。真沒想到。難道快樂便就是這樣的嗎?難道這就是我日日夜夜所盼望的,而我現在不過是活在一個過渡時期的夢里?但是我的女兒有一張跟我一模一樣的臉。處處提醒我,這將是我永桓的責任,直到我死。我有點麻木,我不太害怕,因為每個人都在這麼做著,每個好丈夫肩上都掛著這麼重的擔子。每個比較幸運的女人都可以嫁到一個這樣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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