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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練 第4頁

作者︰亦舒

「是的。」我說︰「一會兒我去剪。」

吃完飯,我換了短褲,戴了膠質手套,問阿好拿了大剪刀。

阿好說︰「小姐,你剛吃完飯,休息一下,再動手吧。」

「沒關系。」我說。

我一眼瞥到爸爸看完的報紙,我把它們夾在手臂底下,上樓,自門縫塞進那個病人的房間去?

我自覺做了一件好事,于是我下樓剪草。

我家有一條石子路通往大路,奇怪得很,一直有野車從石縫里長出來。媽最恨這些草,一長就得剪。

我倒覺得可惜,生命力這麼強的東西,應該給它們一個生長的機會。

我把路邊的草都剪齊,修得短短的,把石縫的草連根拔起,做得滿頭大汗。那個太陽真是厲害,我真同情那些在曠地工作的人。

我們還是幸福的,每天這麼曬在大太陽底下,要是活得像我們家那位客人,倒也痛苦,他是整天不見陽光的。

媽媽在門口叫︰「你太累了,當心中暑,進來憩一會兒!」

「一會就來!」我說。媽就是這個樣子。

我又抬頭看那個窗口,這一次被我看見他了。

他沒有把身子縮回去,他也沒有笑,他只是從窗口看著我。那個窗離地下不過十數尺而已,我可以把他看得很清楚。

他有一張狹長的臉,額角很寬朗,濃眉,很薄的嘴唇。他是瘦削的,不過精神還過得去,他的年紀,非常的輕。

媽媽問︰「你看什麼,進屋子來。」

我連忙說︰「來了。」

我想拾剪刀,媽媽又說︰「讓阿好收拾吧。」

我只好到屋子里去。病人的年輕使我很驚震,他似乎不應該患上這個病的,不過我想我最好不要對他表示太過關心,因為媽媽會不高興。

不過,一整個下午,我都想與他說幾句話。

我在家也沒有聊天的人,我的日子,也相當寂寞。如果可以談話的,為什麼不說幾句話呢?

喝水的時候,我喝得太快,咳嗽了幾聲。

媽媽問︰「不會是——」她很但心。

「媽,就算傳染,也不會這麼快,我們都打過防疫針的。」

媽媽的臉、馬上紅了起來。

廚房里,多了一只大鍋,里面煮看病人的衣服。

餅了兩天,大家都好像習慣了一點。

不過他明天就要走了,兩天兩夜,他沒有離開過房間。

這樣子做人,生不如死。叫我一直守住一間房間,我可不行。不過我健康,我不知道他的看法如何?

媽媽在問︰「報紙呢?今天的報紙那里去了?我還沒有看哪,一轉眼就不見了。」

真見鬼,媽媽平時並不看報紙,偏偏今天又找。

爸問︰「你晚上也不出去,玉兒?」

「不了。」我說︰「今天我想就在家里。」

「奇怪,以往一到周末,你便像沒頭蒼蠅的出去找娛樂,怎麼今天卻一反常態?」媽取笑我。

電話鈴響了,我趁機跑過去接。是大哥!

「玉兒,叫媽媽听電話。」他的聲音是嚴肅的。

「什麼事?」我問。

「你別管,叫媽媽來。」大哥很不耐煩的樣子。

「媽。」我叫︰「大哥叫你听電話。」

媽媽過來,接了電話,我在旁邊听見她低聲的說︰「已經下午了。沒有,你爸沒提起過……我當然氣,有什麼辦法?是的,我知道了。」

我走開去,我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在說那個病人。

我偷看爸一眼。媽放下電話又走過來了。

她問︰「他明天走不走?」媽的聲音是死板的。

「明天才能與醫院聯絡,今天是星期日。」

「反正他明天就得走。」媽說︰「兒子與我都這麼說。」

媽說這話的樣子很權威,怪不得女人要養兒子。

「我也是家里一份子。」爸說︰「你忘了,女兒也是。」

「玉兒懂什麼?」媽說︰「她只管穿、吃、睡。」

「媽。」我抗議。

爸很鎮靜,而且聲音也不沖動,他說︰「玉兒在我這一邊。」

媽問︰「這是什麼意思,玉兒在你這一邊?」

「玉兒有同情心,」爸說︰「她這一點像我。」

媽的臉色又變了,她緊閉著嘴唇。可憐的媽。

爸一直氣她,她的臉像霓虹光管一樣,變個不停。

「不管怎麼樣,他明天走。」媽媽終于說。

說完她就回房間去了,把房門關得很響。

爸說︰「他不會留下來,何必在這里受氣?」

爸爸這樣教訓媽媽也是听得到的,雖然她在房間里。

我低聲問︰「爸,你為什麼要這樣幫他?」

爸低下頭很久。他後來說︰「我不知道。他是個好孩子。」

我不明白。忽然之間爸與媽就不對勁了。

一間屋子才三個人,可是又沒有什麼對白。

我跑上樓去,阿好送上了咖啡與點心。

阿好把盤子放在茶幾上,我倚在房門口等。

我要等他開門。我敲敲門,說「點心。」

他在里面說︰「謝謝。」輕得幾乎听不見。

阿好下樓去了,但我倚在房門口等他。

棒了一會兒,他來開門,見到我,馬上要把門關上。

我連忙輕輕的用手把門頂住,我說︰「我見過你了。」

他緩緩的把門拉開,我又見到他的臉。

他是這樣的瘦。

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的確是,我站在爸這邊。

「你想做什麼?」他問︰「看籠子里的猢猻?」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這話令我尷尬。

我忽然想起爸剛才也用這樣的態度對付媽媽。

「沒有,我……實在沒有。」我結結巴巴的答。

但是我不否認我有一定的好奇心,我想看清楚地。

「我並沒有第三只眼楮。」他靜靜的說。

我笑了出來,但是又覺得不應該笑,我垂下嘴角。

「沒有關系,笑好了。」他端起咖啡與點心。

「你的胃口很好。」我說。

「是的,我盡量的吃。」他說著想關上門口。

「我可以與你說話嗎?」我很渴望的問。

「為什麼?」他淡淡的看著我。

「我很寂寞。」我坦白的說。

「你可以出去走走,找你的朋友。」他說。

「誰有朋友呢?這個年頭。」我說。

他微笑。當他微笑的時候,他是漂亮的。

是的,爸很對,他是一個好孩子,任何人都會心軟。

「你怕細菌嗎?」他問︰「希望沒有你媽媽那麼怕。」

我笑。「你听見每一句話?」我問他。

他點點頭︰「她不會駕你吧?進來。」

我跟他進房,我隨手把門關上。

「其實,這是你的家。據說你祖母會住在這里?」他問。

事實上他的話也很多,並不像我想像中那麼絕望。

「你在想什麼?」他問︰「有點意外是不是?我應該是奄奄一息的。」他看著我。

他的敏感使我不安,他是一個很聰明的男孩子,他看穿了我的心事,這使我不好意思。

他長得不高,但是一雙眼楮太亮太有神。

人人都說一個人要看眼楮,他的眼楮說他是聰明的。

「你為什麼不下樓?」我問︰「我以為你體力不佳。」

「我並不受歡迎。」他說。

「你指我母親?你不會生她氣吧?」我問。

「不會,她這種態度是很正常的。」他答。

他的器量很大,這一點使我喜歡他。

我怕小器的男人,小事與女人計較個半死,大事卻擱在一邊不理,那種算是什麼男人。

「你的病——到底怎麼樣了?」我關心的問。

他低下了頭,喝咖啡,喝得很慢.當他吞下飲料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他喉核上下移動,他喝了三口。

我知道我又說錯了,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我站起來,「我妨礙了你很多時間,我下去了。」

他抬起眼,兩道濃眉動了一動,他微笑。

我說︰「與你說話很有味道。」我拉開了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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