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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綠綺思 第17頁

作者︰亦舒

我說好,「我離開她。」

為了她好,妹妹說得對,我不能玩弄她的感情。

人若沒有感情,生活就好過得多。(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在家中輾轉反側,愛倫娜的電話連珠價來找。

——已經泥足深陷了。

我推說病,三天沒見她,但是晚上總會夢見她三兩次。難道我真的愛上了她?連我自己都糊涂了。

第四天,實在忍不住,冒著毛毛雨出去見她。

天氣非常非常的冷,氣溫幾達冰點,我們在山頂見面,她穿著長銀狐大衣,皮裘槍毛上沾著水珠,她的頭發上也沾著水珠,天下毛毛雨,灰黯得很,襯得她面色有些蒼白。

我趨向前去︰「愛倫娜。」

「你叫的是誰?」她顫聲問。

「你,愛倫娜。」

她彷拂一直沒睡好,帶黑眼圈,面孔瘦了。

但她還說︰「國超,你瘦了。」

只有滿懷的心事能使人在三天內瘦五磅。

她說︰「今天我有許多話要講。」

我沉默地等她開口。

「何同我談判。」她一開頭便說。

我一震。

「他很諒解,我們一直沒有提到第三者的名字,他允許我帶了私蓄離開他——假使我要離開他的話。」

我吸進一口氣,問她︰「同我走?」

「不不,不是,」她苦笑,「這種生活我已過了十二年,實在厭倦——不是為了你,我是個頭腦清醒的女人——而是為了自己,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明白。正如我,我也厭倦了做父親的乖兒子,我也想沖出去闖世界。

她說︰「一出來,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握緊她的手,只可惜我自己也是軟腳蟹,起不了作用。

「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她看上去有點蒼白。

我知道她的心底害怕,住在籠中被喂養太久,一旦知道要獨自覓食,那種恐懼是非筆墨所能形容的,即使身邊有一大筆款子傍身又如何?

她仰起頭,「出來獨自安排生活……不知道有沒有能力,雖然有點錢,但是白天去什麼地方,晚上又去什麼地方?人人都知道我是姓何的下堂妾,都會有點尷尬。找新朋友,我又

沒有工作,一個人關在家中……太難了。」

我沖口而出︰「我與你到外國去!」

「你,跟你去?」她綻出一個笑容,幽暗的眸子發出晶光,整個臉光明起來,真像一朵水晶花。

她一笑之下便恢復了信心。

「怎度不能跟我去?」

「我自己逃生還來不及,還拖著個女圭女圭?」她大笑。

我睜大了眼楮,「什麼?這樣侮辱我?」

「不是侮辱,侮辱是無中生有!你自己把情況看清楚,國超,我離開何家,不是生,就是死,沒有什麼選擇,你又不同,我不想連累你,也不欲被你連累。」

我黯然。

水晶花所需要的,是一個駱駝香煙廣告般的男人,粗獷、原始、渾厚,能夠襯托出她的美麗嬌柔,保護她、愛惜她,與她共同存亡。不是我,于她,我沒有用,絕不是在這種關頭。

天氣是這麼冷,我們嘴巴呵著白氣。

我說︰「真是的,我能給你什麼呢?」

我不是一個懂得愛人的人,還沒有什麼大事,就只管救自己、愛自己,撇下對方不顧,所以我會拋棄愛倫娜,急急的逃回家來。

我羞愧。她是一個精明能干的女人,她怎麼會似愛倫娜那麼糊涂?

「你打算到什麼地方去?」

「已決定做點小生意,從頭開始,因為沒有第三者的緣故,何某還是答應支持我。」

「他對你真好,」我的頭垂得更低,男人,真正的男人,都應當對女人好,我算是哪一門的男人?

「到底十二個年頭。」。

「不,到底他是響當當的男子漢。」

她笑,「說得也是,多少男人撇下三十年的糟糠之妻而不顧。」

我自嘲,「我跟愛倫娜走了那麼久,還不是累她傷心傷懷。」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殺不可赦。」

我感動得擁抱住她,「為了你,我要振作起來。」

「請記住,我們是朋友。」她說。

愛倫娜離開何家的新聞轟動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轉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戲上演,他們咬定了是利國超誘她離家出走。

我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覺看電視,寸步不離五房兩廳,連父親都納罕起來。

每天回家地都查問佣人︰「少爺在家?」

慵人永遠說︰「在。」

「沒出去過?」父親會驚奇得下巴落。

「沒出去過。」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連接大半個月是這樣,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疑惑起來,推門進來找我。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愛倫娜何的出走與你沒有關系一.」

「我早說過,我們只是好朋友,以後我們還會見面。」我說︰「但是離開何氏,絕對與我無關,人家立定主意要改變生活方式,不是為了我——我有什麼資格叫她出走?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我討媳婦,恐怕更要家里照顧。」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你也別太菲薄自己。」父親說︰「堂堂的會計師。」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當會計?」我自問︰「那還不捱死我,做也只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個這樣的沒腳蟹。」

案親有點訕訕的,不知如何說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俠小說,表示逐客,父親下樓去,我才嘆口氣,丟下了書。

我瞌看了,隨即夢見了愛倫娜,她笑說︰「你?振作起來!炳哈哈哈。」

我同她說︰「一定會,我會振作起來,我一定會找一份工作,為了愛倫娜,為了不想再辜負多一個女人。」

醒來後我換了一個人。

我自告奮勇,到爹的公司去從底層做起,投入生產行列,數個月內便有聲有色起來,老爹感動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應酬。

現在見不到愛倫娜何了。

不過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樣的女郎充斥市面︰獨身的,離了婚的,身為人情婦,集中了各行各業︰跳舞、唱歌、做戲、公開、做小生意,有文憑的、無文憑的,應有盡有,千奇百怪。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個愛倫娜。

十八寂寞

我跟後母合不來,我們倆相敬如賓。

十年了,除非真正必要,我不會直接稱呼她,一家三個人住一間公寓,其尷尬倩形可想而知,一回到家,便有一座冰山壓上來,連呼吸也不得暢順。

別誤會,後母不是白雪公主那種後母,而是現代的後母,她高貴、漂亮,有自己的職業,對我大方、客氣、愛護,從不責罵,但不知為什麼,她越是好,我越是恨她,因為她的條件實在豐厚,我知道母親與我是永遠失去爸了。

爹是個小生意人,環境並不是好得能夠一擲千金,家中唯一的平治汽車是要來招呼客人坐的,不少次數,後母都得乘地下鐵路上班,我不知道她當初嫁他是為了什麼,她也斷不像是那種嫁不出去的女人。

十年來我對她積壓的恨意越來越探,我無法同她吵架,她總是無限度的容忍我,我不能怪父親對我不好,因為他並不見得老是站在她那一邊,我的生活一無所缺,跟沒有離婚的人的孩子一樣,然而這個與我父親同睡的女人明明不是我的母親,我恨她。

離婚後親生母親跟男友跑到美國去,至今仍是「朋友」階段,尚未結婚,一年回來一次,買衣服,置首飾,她往往沒有什麼話同我說,因為我已十八歲,長得比她還高,而她還沒有再結婚,地位非常曖昧,因此當高大的女兒在她身邊出現,無疑是給全世界的人知道她的年齡,因此她對我一向淡淡的,所以我更恨後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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