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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第14頁

作者︰亦舒

小棋還在等待我的答案。

"你呢,"我問小孩子,"你長大了預備怎麼樣?"

"我要學阿姨,買許多美麗的衣裳,到世界各地旅行。"

我松下一口氣,老周說得很對,小棋是個正常的小孩。

'可是,"我說,"你要出來做事呢,很辛苦的,你瞧,阿姨到現在還沒下班。

"不要緊,"她說,"我有氣力。"

社會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前赴後繼。

我模模她頭發,"快做功課,已經八點多了。"""一抬起頭,看見趙令棋靠在門口。

見時進來的,竟沒一絲聲響,我同小棋說他辛苦,她大概听到了,因為臉上有點感觸,眼楮內有復雜的表情。我看著她,語塞。

她果然自應酬中趕回來了,若不是對我有意思,又怎麼會這麼做,但,但!

早上七點到晚上八點多,明顯地她體力已扯到差不多極限,她們這些時代女性,又不敢多吃,怕肥,因一肥老態會露,是以克扣著卡路里,體力更差。

趙令棋頭發有點亂,化裝糊掉一半,看上去,三分樵籽兩分低調,帶著她本有的清秀,防衛面具戴不住了。

于是她看著我,我看著她,兩個陌生人,像是有萬言千語要說,說不出口似的,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至少我不是,我不開口是因為難為情,而她,是累。

小棋納罕極了。

她跑出去同她父母說︰"爸爸,媽媽,阿姨同方叔兩人盯著看,卻不說話。

只听得老周說︰"噓——"

我只得開口,"請坐呀。"

我們在小孩的凳子上坐下來。

她撥一撥頭發,"找我找得那麼急……干什麼?"

我真的沒有答案。

她微微笑,輕輕踢掉鞋子。

那時安淇一直抱怨到下班腳會腫,卡在高跟鞋里似受刑,于是鞋越買越大。

忽然之間,我忍不住餅去,輕輕把令棋的腳搬上小棋的床上擱著,好讓它們血脈流通。

仿佛這樣是為安琪盡點力。

她跟我這麼久,哪里有享過福。

令棋對我這動作有點詫異,但接受我的好意。

我低著頭,雙眼紅潤。

終于嘆口氣,說︰"我送你回去,小棋要休息,小學生比任何人都早起。"

我拉令棋起來。

周太太在門口,搭訕的說︰"小棋六點半就得穿戴整齊下樓等校車。"

孩子都不易做。

他們把我倆送到門口。"'

真的怕小棋還會對我做出什麼提示,但沒有,她只朝我擺擺手。

令棋問︰"把我叫了來,就是為著好送我回家?"

"我看你也疲倦了。"

"日積月累的悶厭。"

"認識那麼多的人,應付那麼多的事,的確會煩。

"姐姐以為我躲床底下做人呢,因不出來應酬。"

我微笑,周太太最快活。

"至少請我去喝杯東西。"

我雙手插在袋中,錯開頭了,怎麼辦呢,把人叫出來,人家既然來了,又不能即時送回去。

"有什麼好地方?"

"怕不怕吵?"

"怕。

"那麼,上我家吧。"

哎唉,見完她姐姐姐夫,又要去見伯父伯母,不行不行不行,再也沒有這個精力。

"我與一位女友同住,她去了旅行,環境頗為清靜。"

這已是很大的鼓勵,令棋眉宇間有一絲據傲,我相信她不會輕易請人上家吃咖啡,對我一定是另眼相看,為什麼?不是單為老周做保人吧,我有什麼好處,致令她看上我?

這時推辭,對小姐無異是侮辱。

我點頭,與她上車。

鮑寓並不小,裝修得時髦而具特色,她們在經濟上完全獨立,比許多男性強。

露台對牢海洋,海上停泊著大郵船,像是隨時要開進屋子里來那麼近,可以嗅到海鹽味,端的好景色,尤其因為這一角的海特別寧靜,有點像十九世紀庭瓜畫的風景油畫。

"好美"

"奈何沒有時間抬頭欣賞。"

"周末總可以吧。"

"睡覺還來不及。"

"同我一樣。"

她攤攤手,"所以二姐要到三十多才有空論婚嫁,本來她也住這里。

我不語。

她問︰"喝什麼?"

"請給我一點威士忌加冰。

杯子中冰塊叮叮,我沒坐下來,一直站在露台上,風有點冷,令棋已月兌下外套。

我說︰''別傷風了好,我也要走了。

安琪怕病,她不肯告假,上司極其苛刻,不相信人會發熱,他壯如牛,于是也不讓人病……很辛苦的一回事。

真的要告辭了,不然貓會餓死在家。

令棋並不方便留我。

女孩總是女孩,總還有所禁忌。

我很喜歡她,但心中創傷妨礙發展,我無心再進∼步。

足足過了五天,我獲得合法開啟亡妻銀行保管

箱的權利。

似做夢一樣。

銀行職員旋開鎖匙即席離開。

我捧出箱子,里面有好些東西,我把它們裝進一只空袋中,離開銀行。

老周出去午餐,房間剩我一人,我把箱中內容傾倒在辦公桌上,最令我吃驚的是一只大鑽戒,閃閃生輝,指環里刻著字母︰ATOA。

像是有人在我太陽穴處重重擊了一拳。

誰,誰送出這樣貴重的禮物?

第二個A無疑是安琪,第一個A是誰?我竟一點也不知道她收這這樣的東西。

呵,我的天,難道她對我不忠實?

我用手捧著頭,耳畔嗡嗡響。

我情願不知道,安淇,為什麼叫我發現這些事?不知道沒有痛苦,安淇,我不要知道,不要不要不要。

我哭了。

保管箱里還不止這只戒指,尚有一份樓宇買賣合約,房子在半山,時值雖然大不如前,也絕對不是個小數目,屋契上是她的名字。

我不相信這是事實,手籟籟的抖,不能支持下去。

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昏,實在受不了,耳膜上似針刺般痛,神經線要崩潰。

我不能正常工作了。

把桌上所有禮物婦進袋中,提著它回家。

貓兒迎出來,咪鳴咪鳴,跳進我懷抱。

受騙嗎,是受騙嗎?安琪哪來這麼多現款,我和她的收入僅夠開銷,省∼輩子也省不出這些珠寶物業。

她並沒有慷慨富有親戚朋友,算來算去,這些東西,來路不明。

包可笑的是,此刻我竟成了它們的合法繼承人。

屋宇買賣合同上的日子是十四個月之前,換句話說,是在安琪去世前僅僅兩個月。

抱著貓的手越收越緊,貓吃不住力,尖叫一聲,掙扎跳走。

這時電話鈴在靜寂的屋子里暴響起來。

是安琪,安琪打來的。

她有義務要同我說清楚,她欠我一個解釋。

我著魔似的去取餅電話︰"安淇,安棋。"

'"阿方,是阿方嗎?"老周的聲音,"你不舒服?怎麼突然不見了人?'"

"我"

"我們來看你好不好?'

"我叫令棋來看你。

我終可以出聲︰''不用。

"她是醫生,她知道該怎麼辦,你先躺一躺。"

醫生,我竟不知道她是醫生。

''阿方,大家都關心你。"

我低聲說︰"你們對我這麼好,方某死無葬身之地。

"呸呸呸。"老周笑,"她馬上來。"掛了電話。

我呆呆看自己的手。

與安琪共度的生活片斷.如做電影般一幕一幕在掠過。

她,那麼她已羽化成功,但她答應我,會得前來道別,叫我留意在露台上徘徊的鷹。

淚水至此泊淚淌下,不能抑止。

我已盡了力,安淇,你有心事,為何不對我傾吐,我雖軟弱無能,至少有一顆熾熱的心。

安改,我閉上雙目,痛快地哭。

忍了一年的眼淚,至今才釋放。

門鈴叮當響起。

我用手背抹抹面孔,再用毛巾擦干,出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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