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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勿收回 第2頁

作者︰亦舒

好福氣。

阿毋與我到小風灣去探听。

那座洋房精致得如童話世界的屋子,面海背山,一派園林氣派,黃昏時帆影點點。

阿戚嘆一句︰「誰說本市居住環境差?」

我與他坐在山坡上,手持攝影器材,猶如野餐。

住宅門牌上寫著「祝宅」。

蜜桃女郎叫祝小姐。

沒到半小時,她同一大班朋友回來,坐一輛羅弗吉甫車,嘻嘻哈哈,無線電開得老晌,佣人替他們打開鐵閘,進屋子去了。

她穿一條牛仔短褲球鞋,長發披肩上,全身上下都是圓的潤的,面孔肩膀、胸脯、手臂、腰身、大腿,十全十美,看得我們垂涎一公尺。

「嘩,」阿戚說︰「短三年命都肯。」

「請你控制你自己。」

他卡察卡察地按快門。

「別浪費彈藥,朱女士要的不是這種照片。」

阿戚說︰「人老了,思想自然而然的會變得齷齪。」

我罵他︰「是,我老,我是老,可是我保證合下你比我更老,咄,你永遠比我老,您老看開點吧,彼此彼此。」

我差點沒與他在山坡上打將起來。

紅顏禍水。

我也不知道為何忽然生氣,許是妒忌林某。

「回去吧。」我拍拍手站起來。

「我守過夜。」

「別過份,林某不會上來。」

「你知道什麼,祝民兩老不在家,出門到三藩市去了,入夜就有好戲看,我要拍電影。」

「不知是誰滿腦子屎。」

「你。」他想也不用想。

我自山坡回公司,阿母還沒走。

他在洗照片,黑房暗紅色的燈是恐怖片培養氣氛的要素,人的面孔在紅燈下,一張張都顯得特別猙獰。

「請來看看金屋之嬌。」

他喜歡把照片放至二十乘三十公分,浪費紙張及藥水。我說過他多次,他老是不理。

但,這一次看到效果了,簡直可以入沙龍。

照片中的少婦明眸皓齒,笑臉迎人,抱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身邊跟一個略大的小女孩,兩個寶寶都如安琪兒一般,眉目間依稀有點像那林某。

「這是她送女兒上學時拍的。」阿毋說。

我不置信,「這位女士根本不是人家小太太的相。」

「你還會看相?」

「噯,相由心生,但凡一個人做著名不正言不順的事,總會有意無意間露出怯意,再勇敢的人在日子久了之後,也會變得多心多疑,動不動遷怒于人,怪誕乖張,但你看她,神清氣朗,怎麼像黑市夫人?」

「也許她生性豁達。」

「不可能。」

「也許兩個孩子使她地位穩固,無後顧之憂。」

我沉吟。

「也許她已接近勝利階段,不用擔心不能見光。」

「她長得真娟秀。」我說。

「唔,老林艷福不淺,三個女人,各有各味道,而且看樣子,對他還真不錯。」

這男人遲早是要折福的。

老毋道︰「出身也很好,受過教育,跟老林有六年了,以前在貿易公司任秘書職,她自認林太太,人家也稱她為林太太。」

沒想到那麼多人爭著做他的老婆。

我說︰「等阿戚拍完電影回來,就可以向朱女士交待。」

「明日我再拍他們的天倫圖,他這兩個孩子真可愛,活潑純真,一點也沒有時下兒童那種老三老四,唉,我結婚都四年,膝下猶虛,也看過好幾次醫生,一點結果都沒有,我老婆如今見到人家的嬰兒,會得撲上去模頭模腳,唉,有這樣可愛的孩子,折壽也不妨。」

這麼多男人情願減器來做林某,他也算得偉大了。

朱女士住在一間老式房子里,不很舊,是六○年代早期蓋的,天花板很高,家具很簡單,但配搭得如她身上的衣著般,恰到好處。

我到她家的時候想︰這才是正式的林宅呢。

我在小小的會客室里等她出來。

會客室的茶幾上沒有煙灰缸,而我注意到,林某是吸煙的。他與祝小姐共進晚餐時,煙不離手。

朱女士不讓他吸煙,抑或,根本他已很少回來?

她看到我時面色有一絲意外兼緊張,但很快恢復自然。

我連忙站起來。

「請坐,郭先生。」

佣人斟上香茶。

她穿看家常便服,略施脂粉,皮膚有點松弛了,但因為沒有強作掙扎,苦苦以濃妝新裝拉住青春,眉梢眼角的皺紋反而顯得她有內容有靈魂。

我最欣賞她那股嫻靜的氣質,彷佛天跌落下來也听其自然的樣子。

整個面孔最好看的是她的嘴,仍然飽滿及紅潤。

中年女人的嘴角往往下垂,一派苦澀刻薄相,如再加兩條餓紋,就是個積世老虔婆的造型,不敢領教,打扮得再時髦也會露出馬腳。

但歲月對朱女士特別優待,只留下無限風韻。

她見我半晌不開口,只是喝茶,不禁問︰「郭先生找我是一定有事的。」

我這才想起要抓藉口。

我連忙自公文袋中取出大疊相片交過去。

她緊張,以雙手接過,急急翻閱。

我開頭以為她會大受震蕩,像其他女人一樣,明知有這麼回事,看到照片後仍會神智大亂。

她沒有,她很快恢復鎮定。

她問︰「還有嗎?」

「還有,我的伙計在繼續工作。」

「這是不夠的。」她說︰「我還要他們的合照。」

「是祝小姐的,還是──?」

「要那個女人的。」

「請恕我多言。」

「請講。」

「我覺得祝小姐構成的威脅比較大。」

她沉默一會兒。

「但那女人已經生下孩子。」她微弱的說。

這也是事實。我點點頭。

她忽然有點激動,「一個男人,有家庭有子女,還有什麼資格去追求異性?」

「可以的。」我回答︰「他可以先離婚。」

「倘若女方堅不允離婚呢?」

我無奈的說︰「只要身為第三者的女子不介意,男方雖有家庭,仍然可以與她在一起。」

朱女士嘴唇微微顫動,她說︰「多麼不公平。」

我愛莫能助。

餅一會兒我實在忍不住,輕輕問一句︰「你要同他攤牌?」

「自然要!」

我緊緊閉上嘴巴不語,經驗告訴我,男女之間的事,外人最好不要過問,即使是問了,答了,旁人還是一頭霧水,我們眼中如一加一這種小事,當事人偏偏什麼都看不清楚,在五里霧中糾纏不清。

我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已恢復嫻靜。

我沒有藉口再留下來,只得告辭。

她送我出來,臨別贈我一句︰「郭先生,謝謝你,不過下次,你上來之前,可否與我先通一個電話。」

我紅了面孔,「是是,今天來得匆忙。」

其實我是想攻其不備,上來探听情況。職業病,不可藥救地好奇,無論是顧客,抑或是受調查的人。

我告辭。

朱女士真是高雅,高得與常人有個距離,如果我覺察對,相信其他人,包括她丈夫林某,也同樣有這種感受。

餅潔世同嫌,朱女士在人情世故上必然做不到如魚得水。

她大概不懂得收買人心,否則也不用聘請私家偵探來調查丈夫。人心……買下一堆堆人心又有什麼用?想穿了不如省些工夫。

阿戚洋洋得意的托回底片,他已把影片沖出來。

他夸口說︰「我的手臂強而有力,托住十六厘米的開麥拉,穩如泰山,簡直可以做職業攝影師。」

我沒好氣,「把影片放出來瞧瞧。」

他還賣弄鏡頭,先是遠鏡,然後慢慢推近去。

開場見林某在祝宅面前按鈴。

祝小姐來開門,見面,兩人緊緊擁抱,熱吻,一男一女,兩個身子,像是要融在對方身上,黏成一塊,再也分不開來。

我喃喃說︰「熱情如火,熱情如火。」世風日下,有妻室的人竟可以這麼放肆。

阿戚受不住刺激,大叫︰「你看,荷里活明星般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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