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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和阿瓦 第11頁

作者︰亦舒

「其實他也不是壞人,不過……就有點無聊。」忽然之間,我把阿玉對家杰的形容詞用上了。

「你有車嗎?」我問。

「听說這里的中國女孩子一听男人沒有車,就不高興跟他們走,是不是?」他笑問。我只淡然一笑,那也視人而定,譬如說他,他是一個不錯的人,陪他走走路一定蠻有意思。嫁人當然要嫁有車的,我不能八十歲還在路上走,但是現在,我有的是時間,走走路,又何妨哩。

「我的車子在那邊,不過是一輛破車。」他說︰「送你一程如何?千萬不要勉強。」

我說︰「巴不得呢,勉強什麼。」

他說破爛的車,我就往破爛的車房站住了,他微笑。

我問︰「咦!怎麼不開車門,想凍死我呀。」

他又笑,「你好凶啊,早知道你這麼凶,我也不必替你解圍,我又沒說這是我的車。」

「你不是說破車?」

「沒破到這種程度,在那邊。」他指一指。

我看了之後,倒抽一口冷氣,是一部最新的雪鐵籠CX。我很不以為然。這些男孩子,到了外國就瘋天瘋地,寬闊充得離了譜的,這麼年輕,買這麼名貴的大車干嗎?連龍也是。

我倒情願是輛破車。

「你很滑頭。」我說。

「你也很調皮啊。」他擠擠眼。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我叫KT。」

「神經,中國人忽然叫個英文字母,你為什麼不索性摩登點,叫pn?更科學呢!」

「我的天!從沒見過你這麼厲害的小泵娘。」他並不生氣,「上車,我送你,我還要趕回醫院去呢。」

「你是醫生?」我問。

「不,我是醫院的雜工。」

「你少幽默!」我發覺我第一次講不過一個人,很生氣。「對不起,上車吧。」

他請了我這麼多次,也不好意思再斗嘴了,于是跟他上車。對于中國人,我膽子很大,隨便上陌生人的車不要緊,他一下子把我送到了家。那輛車子又舒服又穩。

我謝了他。

他問︰「一個人住?」

「不,與女同學合租這一層房子。」

他笑笑,「再見。」

「再見,謝謝你。」我向他擺擺手。

他把車子開走了。

我聳聳肩,回了家。

阿玉不在家,現要她在家也難,我把腳擱在椅子上。奇遇是隨時有的,一個人走路,仿佛隨時轉一個彎,就會踫到新奇的事物。像今天,其實我對家杰也狠了一點,但是我最怕夾纏不清的男孩子,男人嘛,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既然跟了洋婆子,苦樂自知,只好一輩子跟洋婆子泡下去。這城里有多少中國人?我要是再跟他說什麼話,面子也沒有了,我沒了面子不要緊,那麼阿玉與龍呢?她們的面子也沒有了。

他在我心目中沒有價值,他這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實他又何必把車子駛到大學來等我?洋婆子不是頂好?有人還頂引以為榮,愛聞那臭騷味呢,家杰也不是一個愛詩書五經的人,就算娶個洋婆子。也沒什麼損失,說不定還有假洋鬼子羨慕他的艷福呢,苦樂自知。

說到外國女人,我常常想到咱們大學開舞會,那些沒資格入場的洋女人,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坦胸露臂的等在門口,等什麼?等大學生把她們帶進去,跳個舞,喝杯汽水,已經滿足得不得了。

那些中國大學生最缺德,因為袋里有幾張鈔票,豈止請得起汽水、就豎起手指說;「你!你!你!」一共帶進去三五個。嘿,那種威風勁兒,也不用說了,留在門口沒有帶的女人,只好黯著臉,活像坐冷板的舞女。或是野雞似的,等著客人,開頭看到這種情形,嚇都嚇死了,什麼西方社會男女平等,做女人簡直做鬼一樣,也怪不得人,她們自己犯了賤。所以中國男孩了若認識了洋婆子,絕對不把她們往外帶,就像以前中國男子不把堂子里的女人往宴會上帶一樣,這次家杰出了他祖宗十八代的丑,誰還跟他說話?

這是咱們大家里一般規矩,當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是大家都默認了的,洋女人有實用之途,上床,可是也臭,得叫她們洗刷一番。

也有跟外國女人結婚的,像新界來的跑堂啦,為了居留方便一點,取蚌英國護照,也就娶個洋鬼婆,不到三個月互相大戴紅顏綠色的帽子,離婚完蛋,那些混血兒也不一定好看,多數臉黃黃的,帶著一鼻子雀斑,當然這是社會問題,與咱們沒關系。

洋婆子也愛嫁黑人,那更是與我們無關了。

我再無所滑,家杰做這種事,我們連朋友也完蛋了。他太土了,中國人說,寧為人知,莫為人見,真是個公主君主,那自然弄出來亮相,不過是一半土一半洋女人,還去中國餐館。

完了。

我很有一種痛快感。完了。

阿玉與我一連好幾天沒有怎麼踫面,她也有她的心事;考完了試——回家?找工作?跟龍到美國去?訂婚?結婚?龍是一個含蓄的人,阿玉是一自尊心強得不得了的人,雙方都並在那里,不知道幾時才解決。

而我呢?我相信命運,命運說︰我要吊在半天,反正逃不過,一二三,吊吧,吊臭了沒人要,也無所謂。

但是我卻特別為阿玉擔心,一塊玉是一塊玉。

餅了沒幾日阿玉在家等我。

我覺得很奇怪,我問她︰「咦,你怎麼有空了?」

「問你呀!」

「問我?」我說。

「你把那叫家杰的無聊家伙拋棄了,勾搭上一個醫生,人家可要死要活的,在我面前哭訴了半天,希望你回心轉意。」

「誰,什麼醫生?」我大笑,「那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阿玉哼了一聲︰「像家杰那種人!我當時就說,我沒有辦法,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死,也太難了,這年頭,咱們女孩子並不吃那一套呢!我勸他,如果是裝個樣子呢,要塊豆腐來撞死,如果真不要命呢,正好醫學院最高,十三樓,就從那上頭跳下來吧。他走了。」

我一呆︰「喲!阿玉,你這幽默是那里學來的?」

「不用學,我見到他那副德性,幽默感就來了。」阿玉笑。

「說不定他真的去死呢?」我問。

「他死,他當然會去死,八十年後。」

我也只好笑了,阿玉這一段對話使我想起一個人,那個叫KT的醫生。他也是一般的刻薄,但刻薄得好笑,一點也不過份。

這里人的嘴巴也太壞了,我幾時有勾搭什麼醫生?我總共才搭了那麼一次便車,人家也根本沒有找過我,我也幾乎把這件事忘了,真是天曉得。

我要去勾搭人家,恐怕人家還不接受我的勾搭哩!我有什麼好處?

這些人的嘴巴,沒有根據。

阿玉勸我︰「阿瓦,這樣子風流下去,怎麼得了?」

我說︰「風流不在人知,丑名都出去了,流極有限。」

「那醫生!」

「根本沒有這個人!」

罷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誰?」阿玉問。」

我沒好氣,「是你那條龍。」

「不會,他今天沒有空,我去開門。」阿玉站起來。

她去開了門,我可嚇壞了,剛在否認說沒「這個人」,現在站在門口微笑的,便就是「這個人」。而且這個人問︰「請問阿瓦在家嗎?我是KT,醫學院的。」

阿玉轉過頭來,臉上那表情,恨不得叫我鑽地洞!這死鬼,早不來遲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她是什麼意思?

我只好站起來,阿玉看著我,笑了,一邊說︰「我勸你呀,還是嘴巴對著點良心好。」她翩然進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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