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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和阿瓦 第9頁

作者︰亦舒

我呆了一呆,才發覺得他們還是在說家杰。這兩個人真是一般的脾氣,我嘆一口氣。

「人各有志啊!」我說︰「人各有志!」

龍抬起頭來,那雙眼楮,清澈如寶石。

周末往往是我們收拾屋子的日子。

阿玉在周末的牢騷特別多,這時候她不像阿玉了,像房東老太太,像媽媽,像舍監,像一切可怕的人。

她會說上好半天。「……阿瓦,不是我說你,啊,你以為拉著窗廉,灰就會自動跑掉呀?看你那房間!那些空瓶子可以扔掉了吧?字紙簍恐怕三個月沒清了,你看那地毯!這些絲襪也該洗了吧?書該搬到書架上去,床單快剝下來洗,啊喲,這塊三文治,幾個月了?說真的,阿瓦,咱們這怎麼一起住了這些日子的?」

我微笑,听她的偉論,然後她叫我做什麼,我做什麼。她真是緊張。

可是說也奇怪,屋子經過她緊張一個上午之後,常常變得潔淨萬分,無懈可擊,接著我們把小車子開到洗衣店去洗衣服,回來再一齊洗小車子,算是大功告成。

阿玉這人,別看她,做起事來眉頭都不皺,比老佷子還厲害,這麼的嬌滴滴小姐,我早說了,生錯時代了,該生在一百年前,好讓丫頭老媽子服侍。

她自己的房間,我不大進去,她有潔癖的,誰敢踫她的東西。看她的樣子,仿佛預備在英國這小城里過一輩子似的,完全不像作客的樣子。去年回家,三尺X兩尺X一尺的大紙箱,她袋滿了七箱之多,存在朋友家,朋友嚇壞了,我也嚇壞了。

這阿玉。

說實在的,我們是怎麼在一起住了這些日子的?我與她。

噯,想起來了,後來家杰來了電話。

他不敢說什麼,我倒是與他攀談了幾分鐘,說什麼雪停啦,不那麼冷啦,什麼什麼啦,一種非常英國化、非常真偽難辨的愉快。

他後來問我有沒有空,周末他有網球賽,請我到他大學去。

我說︰「噢,對不起,我已經答應了湯米了,我們去跳舞。」

他沒說什麼,掛了電話。

阿玉很氣,她真容易氣,我有時候真為她的細胞擔心。

她說︰「何必听這電話?」

「我怎麼曉得是他打來的?」

「也不必說那麼久!」

「我是一個無所謂的人,喜歡給人一點面子。」

「他後悔了?又來求你了?」

我笑,「他為什麼要求我?我算老幾?天下女人又沒死光,他來求我干麼?」

「他一定是後侮了。」

「我不知道,他後不後侮,與我無關,我還沒那麼空呢,把時間去研究他後不後悔——噯,你那份報告,做好了吧?」

「明天交。」

「媽呀!」我說︰「我今天吃完晚飯,馬上寫第一章!」

「我又來問你,湯米是誰?」

「沒有誰,杜撰的。」

阿玉笑了︰「說你聰明,又藏不住說;說你祖心,還很有點鬼主意。」

「不敢當,不敢當。」我說。

「吃飯吧,吃完快寫你的第一章。」

「是!得令。」

結果我吃完飯,真的開始寫我的第一章。我覺得打字比較威風,但是打字也比較慢,考慮了很久,決定用手起草稿,再抄一次,然後等安排清楚了之後,再抄一次,那種痛苦,自是不必形容的了。

我一共打算寫五章。每章一千字,可是連目錄、圖片、表格、統計數目字在內,那工程浩大,簡直比金字塔還恐怖。看樣子恐怕三五年的時間還差不多,但我只剩下三個禮拜,怎麼辦?

只好坐下來寫。

我寫論文或是功課,總是把一間房間弄得水泄不通,滿地都是紙,而且絕對弄不清楚那一張是ヾ,那一張是ゝ,桌子上全是紙,而且申吟聲不絕,一下子要泡咖啡,一下子要喝茶。

阿玉說︰「你啊!你這個人,念書像受刑一樣。」

我說︰「噯,別侮辱我,我是很喜歡念書的。」

「哼!我那些社會悲劇好一點。」

我笑了。

社會悲劇是一個笑話。

其次我們在一個中國餐館吃宵夜,忽然進來幾個慘綠少年,頭發又染又熨,硬是想做外國人,一搖一晃的坐下來,身邊夾著幾個洋婆子。我實在看不過眼了,就跟阿玉說︰「真得怪他們的父母。」阿玉笑︰「他們的父母才不承認呢。」我說︰「那麼怪誰?」

「一定怪社會,這年頭凡是有不對之事,都是社會的錯。」阿玉說。

我拍手笑道︰「哈!社會大悲劇。」

這是「社會大悲劇」的來源,沒想到阿玉這麼來侮辱我。

「可是你也得承認我有一個好處。」

「什麼好處?」阿玉朝我一瞪眼。

「我皮厚,本來我早就生氣走了。」

「你皮如果不厚,」她笑,「早成了個好人了。」我又沒殺人沒放火,怎麼能派我是壞人呢?這年頭,做壞人做壞事,一概都不必負責,除非真拉到警察局去了,還得延了律師來告,經過法官判決,才能定罪,漏了網的人不知道多少。

大概做人只好恁良心,可是各人良心構造又不同。有些人可絕了,剛剛遺棄了妻子與亂七八糟的女人去姘居,還對朋友拍胸拍肺的說︰「我對得起良心。」

听的人倒沒有生氣,只是有一種寒毛凜凜的詫異與恐怖,怎麼這種東西也算是人?總算明白衣冠禽獸是什麼玩意兒了。

禽獸也是好的。以前我認識一個男孩子,他家里養著條大丹狗,那狗——

「阿瓦,你要是今天不寫了,就請把紙收起來吧。」

「是是,」我應著阿玉,開始收拾。

今天寫了三張紙,不錯呢。

——那條大丹狗,實在是神氣的,你跟它拍了許多照,都想充那條狗是我的。那年也是個夏天。當一個女孩子十七八歲的時候,她踫到的男人,大多數男孩不懂鮑蒂昔里,那多沒有味道呢。這不是面子問題,而是實在的生活問題。

我收拾了東西,到了外頭房間,看見阿玉在細細擦她那幅畫,莫地格里安尼的「愛麗斯」。

其實我們應該掛幾幅齊白石的,即使是翻版也與翻版的莫地格里安尼一樣美。可是找不到。

我問她︰「龍懂不懂齊白石?」

阿玉看我一眼,「不懂?不懂我會請他來吃飯,弄得一頭油煙嗎?」

「啊,」我肅然起敬,真是不敢當。

這樣的人總算被她找到了。看樣子他們還真的談了不少話呢,連齊白石都扯上去了,真叫人羨慕。

「你們會結婚嗎?」

阿玉坐下來,「我真不知道,如果不嫁給他,簡直不知道嫁給誰才好!真沒想到還有他這麼一個人存在。」

「那你是嫁定他了。」我問。

「也不一定要嫁……」

「同居?」我睜大了眼。

「也不是同居,只要他天天看我就好,不來的時候,把我放在心里,也就夠了。」阿玉說。

「這樣就夠了?」我眼楮還睜得大大的。

「你不知道,這才貪心呢。」她微微一笑,「結了婚算什麼保障?同居更是滑稽,要一個人真正刻骨銘心的記著我,那才難呢。」

「那還是結婚吧,結婚比較容易點。」

「我也是這麼想。」她說︰「結婚是天下再容易沒有的事,我要是想結婚,早結了十次八次了,還坐在這邊趕論文呢!」

但凡女子過了廿歲,總有點潑辣,而且也不怕難為情的了,連阿玉都如此,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

「那麼沒有他,你是不活了?」

「我不知道。」她的眼楮凝望著窗外。「在他來之前,我的生活是空的,他來了以後,填滿了。一樣的數十年光景,生命是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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