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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第23頁

作者︰亦舒

話還沒說完,景伯忽然病了。

我的公婆趕緊把他送醫院。老人家急電召我去,見到我,眼楮紅紅,什麼都不說。

我心難過得半死,看他們白發蕭蕭,心事全在兒媳身上,而我們又令他們失望。

我看到景伯,暗暗埋怨,「你怎麼了?有事沒事嚇唬老人家,一點兒頭暈身熱,就跑到醫院來。」

他說︰「發燒到一0三度。」

我歡口氣,「由我來照顧你,讓老人家回家去。」

景伯閉上眼楮,又擠出一滴眼淚。

我心如刀割,在那一剎那原諒了他。他一直哭,男人的眼淚有時候最見效。

我同他父母說清楚,老人家似乎放下心中大石,歡歡喜喜的去了。

景伯的病卻比想像中復雜,他在醫院裹住足一個星期,公司那里告了假,不成問題,我日日夜夜的看護他,有一兩日形況惡化,醫生怕他有並發癥,我更加寸步不離,婆婆提了湯來侍候我吃,我則侍候景伯,姊姊趁我午睡,也來幫忙,弄得一家人仰馬翻。

偉大的景伯昏昏沉沉的睡,偶爾睜開眼,只是叫我的名字,我們雖焦急,護士卻知道這病不妨,打趣說︰「這麼情深的丈夫,幾生修到的福氣。」他們哪里知道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

一星期後退了熱度,景伯鬧著要出院回家,醫生說回家休養亦可,所謂家,是我同他的家。

我累得什麼似的,意旨力都崩潰,所以也不與他們爭執。

鮑公同我說︰「必人,你看,景伯沒有你是不行的,原諒他吧。年輕人大把前途,給我面子,不要同他計較。」他苦苦的說。

我疲倦得兩個黑眼圈。

回到家,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足足睡了十多小時。

醒來時听見姐姐的聲音。

她與景伯在說話︰「必人愛吃雞,熬些雞粥。我真怕她倒下來,那麼瘦。」

「為什麼不請特別看護?」景伯埋怨,「累得她雙眼都窩下去。」

「少爺,護士多少錢一更?」姐姐笑道︰「她多省的一個人。」

「都是我不好!說真的她嫁我,這五年都沒享受過。」

「算了,以後對她好一點是正經。」

「我真是豬油蒙心……」景伯的聲音低下去。

「你這個人,病一場,靈魂蘇醒了吧,平時那些女朋友呢?人影都不見。」

「姐姐,別再說了。」

「你要是再對必人不好,你當心,我再不幫你的。」

景伯不響。

我撐著起來,姐姐听到聲音出來。

「怎麼,口渴嗎?」

「給我一杯葡萄糖水。」

景伯立刻遞給我。

我詫異的說︰「究竟誰是病人呢,是你還是我?」

他紅了瞼,立刻放下杯子回房去。

姐姐說︰「必人,如果留他,就不要再提往事。」

這個道理我懂,我點頭。

有恩于人,切忌提著提著,標榜自己,遲早對方會受不住,再一次離去。

「知道。」我說。

「你看你。」姐姐說,「累成那樣。叫人痛心。」

我在書房里擱張小床,自己就睡那里。

景伯很虛弱,開頭一兩日半夜還要喂藥,隨後就好了。前後大概有三個星期光景我們天天對牢在一起。

婚後這麼多年,我們兩個人都忙于工作,早上起床打個招呼,立刻出門,中飯又不一起吃,晚上回來,已累得半死,不到兩三個小時,已經要休息,難得像今次這樣,兩個人有機會相處,宛如二度蜜月。

我們之間並不多話,氣氛倒還融洽,兩個人一起去吃小陛子、郊游,听音樂。

我忽然發覺世上有許多事是比賺錢升職更重要的。

早上八點多才起來,伸個懶腰,做兩客豐富的早餐,一起吃,邊听無線電新聞。

隨後為盆栽淋水,修補衣服上的紐扣之類,也不覺得時間被浪費,反而覺得享受。

最好笑的是,我們第一次看清楚鐘點女佣的面孔,以往我們都不在家。

佣人來的時候我與景伯便避出去散步,走到碼頭邊看放暑假的學生釣魚。

我與景伯的心情異常平靜,仿佛當年戀愛般,一切金光閃閃,眼前迷迷茫茫,不想做正經事。

我說︰「假滿後不知如何收拾舊山河。」

「你沒有放假已經很久了。」

「蜜月後沒有放過假。」我說。

「為什麼不放?你看現在多輕松。」

「為著升職。」我答得很簡單。

「野心?」

「不,為看做事方便,升一級便少受數十人的氣,不得不升,除非我不打算再做。」

「現在不是已經達到目的?」

「所以毫不猶疑;放假一個月。」

「必人──」

我看著他,他像是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我按看他的手,表示盡在不言中。

「幾時胖回來就好了。」我顧左右而言他。

「記得嗎,那是我們初相識,你叫我肥蛋。」他說,「你自己瘦,人冢略有幾磅肉,就是肥蛋了。」

我哈哈笑起來,肥蛋,多久沒听過這樣的稱呼,連我自己都忘了。

「你不再愛我了。」景伯忽然說。

我不回答他。

他面色很慘痛惋惜,我也不想安慰他。

下午我倆午睡,至六點多起來,開車出去找各式新鮮食物補身。

我同他說,秋季將屆,有大閘蟹吃。

去年一年我們買了不少蟹來大嚼,味道之佳,無出其右,都是景伯弄的,拿我洗面孔的一只輕毛刷來洗蟹。

我們可以說是恩愛的夫妻,不知怎麼樣,感情一下子崩缺,變成現在這樣。

晚上我們看電影或是電視,我在編織一件線移,差一只袖子就好完工。

忽然我問自己,這樣的日子會不會過膩呢?

我並沒有想念辦公室。

節蓄的利息亦足夠請一個褓姆來照顧孩子,沒有什麼是絕對無伸縮性的,我仍然渴望有一個孩子。

孩子,蹣跚的跑來跑去,粗粗的短腿,狡猾的笑容……一切都不太遲。

我看景伯一眼,一切都不太遲,如果我可以忘記不愉快的事,我深深嘆口氣。

景伯終于復原。

他自動再搬出去。

「沒有用,」他說︰「必人不會原諒我,與其兩個人懷著瘡疤過一輩子,不如分手。」

他說得對。

姐姐知道已盡人事,搖頭說︰「太固執了。」

我正式與景伯分手。

不為了更好的前途、或是自由,而是因為一默默自尊。

也許因此害死了我,但一個人的性格控制命運。

我們終于到律師處正式辦妥手續。

要分手了,我淒然想︰要分手了。

景伯與我握手。「我們曾經是相愛的。」他的眼楮又紅起來。

「多多保重。」我說。

兩年後我們可以離婚。

在一些人眼中,我是很笨的吧。

每一個人總有他的宗旨。

貓型人

開學第一天,就看見她了。

畢竟理工學院的女生不是那麼多。

她穿紅毛衣,齊膝裙,一雙白球鞋,面孔上有一般少見的心平氣和。

很少見到寧靜的面孔了,她一副泰山崩于前不動于色的樣子。

現代人多數是憔悴的、焦急的、匆匆忙忙,早已忘記享受生活。

現代的都市人每做一樣事,起碼要有三四個目的,企圖這樣,企圖那樣,漸漸相由心生,面孔都丑陋起來。

但她不一樣,五官並不見得很美,不過看上去舒服,就是因為她寧靜的姿態。

一眼就喜歡她了。

我在家有個綽號叫「慢王」,妹妹是火車頭,自小與我吵,因為我什麼都比她慢三拍,她受不了我。

我也受不了她。幼時,一起活動的機會很多,像上學、去教堂、看電影,都得一塊兒,她為此非常不耐煩,時時抱怨。

現在長大了,各自為政,但一見面,她仍然罵我。

「怎麼攪的?穿件外套都要十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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