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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第21頁

作者︰亦舒

他只好把票子給我。

那日回家途中,我思想良久良久。

下雨了,我拉緊雨衣,站在海畔把過去的日子又在從頭想一遍。

我不相信自己可以站那麼久,我痴痴的立到天黑,發覺腳酸,抬頭一望,已是滿城燈火。

頭發和衣服已濕透。

回到家,佣人嚇一跳。

我很疲倦,沐浴後吹干頭發便睡了。

第二天睡得很晚。

推開窗戶,園子里一派「花落知多少」的景象。

退休那麼久,什麼都生疏了。

天天十二點鐘才起來,也不做什麼,對于清閑的生活也不覺是一種福氣,更不認為是享受。

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如此豪華,時常旅游,沒有工作台,活月兌月兌是個富貴閑人。

很腐敗和一種生活,如等死一般,我原本應有很多事可做。便不知怎的,一概提不起勁來。

如今,如今我要改過自新,我都不知打什麼地方開始。

我在家蘑菇,又想了很久,才決定回飯店去。

老莫撲克撲克我,嚇一跳,「你怎麼了,少女乃女乃,憔悴不堪。」

「沒睡好。」我說。

那日茹在七點鐘到達。

我猶疑一刻,過去與他說話。

他很安慰的樣子︰「我以為你不肯再同我說話了。」

我半晌不出聲。

他很緊張地等我開口。

我說︰「听說今晚這個音樂會很好听。」

他張大眼楮,揚起一道眉。

我把票子擱在桌子上,「我有兩張票子。」

他呆住了,半晌才會過意來。

他搶著說︰「我喜歡音樂會,我們馬上去。」

「剛巧來得及。」

「是的,來,走吧。」

老莫張大咀,看著我們匆匆出門。

我松馳下來。

茹的感覺也一樣。

我們什麼也沒有說。

在這時刻,一切的話都是多余的了。

離婚前後

真的決定離婚,是一個月前。

「真是中了婦解的毒。」姐姐說。「仿佛女人不離一次婚,就不似個女人似的,還有一些好事之徒,把離婚婦人宣染得好不美麗,似一種時髦新裝,于是你相信了。」

其實也不是這樣,但景伯近日來在見別的女人,這件事我怎麼忍下去。

「總可以達成和解協議,動不動離婚,你以為離婚後真的條條大路通羅馬?」

我說︰「如今幾個出鋒頭的女人,都是離過婚的。」

「出鋒頭,抑或是出風疹塊?」姐姐一張咀很厲害,「一個個還不是六國販駱駝似的,瞎七搭的推銷自己,皮都打摺了,還穿粉紅色迷你紹,到處急急忙忙亂晃,跟一些二流子姘在一起,你真以為她們風流?她們的苦水不見得噴得到你身上,你這個人好不幼稚,人給個棒錘,你就以為是針,你幾時見過幸福怏樂的女人到處拼老命爭那一點點光的,做得再努力也不過是她們那個樣子,何況你根本不是那塊料子。」

「一離了婚,我再也不想男女的事。」

「趕明見你還做姑子去呢。」

「我們有代溝,」我說︰「不用多說了。」

「鬼才同你有代溝。」大姐啐我,「你廿七,我三十四,我有風度才說聲自己老,你不見那些中年少婦聞老色變,至少我有資格優雅地認老。」

我呵呵的笑了,摟住大姐,到底姐妹倆,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她自己嫁得好,一頭家管得頭頭是道,結婚六年來,與姐夫相敬如賓,對婚姻自然有信心。

姐夫的事業很成功,並且是世家,一向低調,並不愛出風疹,姐姐染上那種斯文氣派,便順理成章的對一些拋頭露臉的新女性表示詫異。

我明白她。但我的情況又不一樣。

我與景伯,我黯然的想,恐怕是沒有希望的了。

人同人有個緣份,到那一月那一日,走至盡頭,留都留不住。

局外人會以為我們年輕不懂,事事兒戲,當事人卻有第六感。

如今景伯已搬回他父母家去。

半夜夢回,我夢得很壞,總忍不住偷偷哭泣。

沒有景伯,我就賤了。

我們要好的時候,也常戲言︰「景伯,沒有我服侍你,你就賤了。」

他會看我一眼說︰「彼此彼此。」

我立刻說是。

真的,女人過了三十還沒有個主兒,任憑你胳臂上走得馬,也奇怪相。

盡避有人請客吃飯看戲,那作不得準,這年頭貪小便宜的男人比女人多,閣下願意穿戴整齊了而去做人家花瓶,自然有人歡迎,但有什麼好處?愛玲女士早四十年都說過了,男朋友多有什慶用?

一不能結婚,二不能贍養。那個女人沒男人追?也看看是什麼貨色的。

牡丹雖好,尚需綠葉扶持,這些道理我也懂得。

只是景伯與我都覺得有離婚的必要。

不能拖下去了。

既然覺得外頭的女人好,何必留住他。

他應有他的自由。

他不是為我而生,亦不是為我而活,我是個精神經濟皆獨立的人,所以我可以爭這一口氣。

听到他與別人在一起的謠言已經很久,據說那是一個大學二年生,長得很清秀,最主要是溫柔。

景伯老說我欠一份柔馴。

人都是這樣的,得隴望蜀。當初他要個能幫他的妻子,得到了,又嫌她不夠溫柔。

也有人要個相夫教子的賢內助,得到了,又覺得她不夠時髦能干。這年頭做人是難的。

很多男女有種怪脾氣,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

我與景伯都還能心平氣和,也不張揚這件事。

我如常地生活,人瘦了許多,但並沒有為此而荒廢日常工夫。

妾心如鐵,不然也不行。才廿七歲,以後一大段日子,難道還拖著一顆破碎的心過日子不行。現在都不在興這樣。

最可惜是沒有孩子。我此刻有足夠能力與魄力只手帶大一個孩子,如果這孩子,如果這孩子不象景伯,那也是很優秀的。

我甚至不介意孩子蠢。笨人有笨人的神氣,自然會有聰明人來替他服務,再也不怕的。

孩子。下了班可以看他撲上來叫媽媽,輕呼呼白雪雪的面孔,再笨也是自己的孩子,愛他至死的那日。

如今落了空了。

不知恁地一直沒有懷孕。

看過醫生,都說情緒緊張雖然有些微的影晌,但也不致于不孕。

如果要徹底檢查;那也是可以的,只是誰抽得出空去做這個呢。星期一至六上班,加上一周兩次在港大上課爭取碩士餃頭,星期日去做健身操,有時又兼職做即時傳譯,時間排得密密麻麻。

我們曾有很多幻想。

其中一項是希望生很多孩子,多得像小白兔似,成日在家跳來跳去。

都準備好了!空房間,小床,還到處去打听有什麼可靠的褓姆。

最令我傷心的是這一項。

一向不那麼愛美,自問不怕辛苦生孩子,又看破做人的道理︰縱然沒趣,也得看看有什產作為。

正準備大旅拳腳,都落空了。

約了景伯出來談細節。

「房子一向是你的,」他說︰「你大半生的節蓄與心血都在這房子里。」

「你也有出力。」

「是你的。」

「好。謝謝。」

「車子呢?」景伯問。

「車子自然歸你,」我說︰「我一直沒考到車牌,要來也沒用。」

景怕用手托著頭,「我們是怎麼會離婚的?」

「呵,是你呀,你與不同的女人在外約會,拆穿了,那我說︰不如離婚吧,你也沒反對。」

「現在我都改過了。」

「也不算是過,人各有志。」我說,「有些人就是喜歡這樣,各人生活方式是不同的,我特別愛靜,可是沒有權利逼你也陪我悶在家中。」

「你太文明了,為什麼不野蠻一點呢?同我吵呀。」

「沒有那個精力了,以前小時候也同男朋友吵,現在想起來,既丑陋又無聊,唉,為了那種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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