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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 第23頁

作者︰亦舒

婚禮終于舉行了。老天。

我們在大會堂注的冊。

母親穿深灰色嗶嘰禮旗袍!黑襪子,黑鞋,插一朵紅花。

芝兒媽媽穿粉紅色禮服,戴頂寬邊草帽,帽沿有面網有絹花,肩上披白色狐狸披肩,鏤空高跟鞋。

兩個母親,兩種顏色。

芝兒則穿白色簡單的禮服,脖子上是她婆婆送的珍珠。

每個人的面色都很慎重。

我們簽好字,在花園中拍照。

我覺得很滿足,但是也很困惑,結婚是兩個人的事嗎?那麼芝兒的母親與我的母親為什麼佔

這麼重要的位置?

芝兒說︰「我們只是給她們面子,她們再反對也是沒有用的,因此她們也懂得什麼時候該下

台。」

但是母親們仍然喜歡插手子女的戀愛,母親們期望子女與她們喜歡的人結合。處處加以干涉,表示母愛的權威。她們總覺得子女結婚是離開她們的表示,長大了,飛走。母親們沒有想到子女有他們的生命,有他們的生活。唉。

婚禮之後,芝兒媽媽回紐約,芝兒在我們家老房子定居下來。

我們相處很好,芝兒收斂婚前的豪爽!是個好媳婦,母親的掛慮是多余的!我們會愉快地共渡一輩子。

年輕的時候

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算起來.是十二年前的一個暑假,那一年的暑假特別熱特別長,我與姐姐回台北過夏季,成日听著蟬叫,泡在泳池里,曬得金星亂冒,終于瞌睡,盹著了,還是不肯自水里出來。真是最長的三個月,一天可以抵現在的三天來用。

我認識了他。那一年他四十歲,我十七歲。他是父親的客人,那個時候父親的生意做得很大,也很好客,常常有朋友來住一、兩個月不稀奇,他也是其中的一個。當時陽明山並沒有幾幢別墅,主人都是可以叫得出名字來的,父親的屋子蓋得好,全新的現代建築物,不比當地的土屋子,四四方方一個項,白粉牆,單調而且貧乏。

案親的錢由祖父留下來,祖父死得遲,父親做了大半輩子的太子,心有不甘,祖父一死,他馬上花錢,盡量的花,因此我十七八歲昀時候,是家里的全盛時代,姊姊很快的覺得了,十分喜歡擺千金小姐的姿態,吃的用的穿的都是精品,挖空心思地趕排場。我與姊姊不一樣,我不懂這些。

姊姊去過一年英國,一事無成的回來,又去一年美國,也是一事無成的回來,可是人家開玩笑地說她留英留美,她卻矜持地笑,笑得這樣的于心無愧,我真覺得她丟臉,可是一個人的本事是如何騙倒自己,姊姊既然有這樣本事,我不必替她擔心。

她是這樣的人……很樂觀的,沒有大腦的……就像一頭蚱蜢,春天的時候盡量歡樂,她沒有冬天,自然也沒有明年,因此也沒有煩惱。

到人台北後沒多久始識得一大班人,整天不是在李家就是王家,瘋瘋癲癲的開舞會看電影,她喜歡把頭發梳成一條馬尾巴,穿各式各樣的大花裙子,後來大花裙子不流行了,她又改穿袋袋裝。

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然後有一天,舞會開在我們家里,我自下午其便在房間了看武俠小說,不去打擾姐姐。姐姐進進出出的說︰「……小豆,今天是中秋。」我說︰「別瞎攪了,熱得發昏,怎麼是中秋?」姐姐說︰「不騙你,佣人都在吃月餅。」我問︰「那麼爸爸媽媽呢?往年中秋,大家至少在一起吃頓飯。」姐姐說︰「他們也許在新加坡,有什麼關系呢?月餅哪一天不可以吃?你也太那個了。「

我說︰「听說發財的父母才那麼忙,他們發了財嗎?」

姐姐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她說︰「我們家不是暴發戶,咱們是一直有錢,你要記住。」她很驕傲。

「有什麼分別?」我問。

「分別很大。」她說。

「你暑假後干什麼?」我問她。

「何必一定要干什麼?」她反問︰「什麼也不干!不可以?」

「我十五號要去倫敦,今天是十號了,爸爸媽媽總會回來吧?」我問姐姐。

「錢已經替你匯到那邊銀行了,飛機票全訂好,又替你做了兩件皮大衣,你怕什麼?不敢去?」

我說︰「那感覺不好。」

「真奇怪,咱們家里人坐飛機,都是自來自去,比不得那些小家子氣,有什麼人遠游,全家出動,哭哭啼啼──哼!」姐姐那種神情,簡直可以說是狂妄。

我冷冷看她一眼,她長得美,她才廿一歲,我知道,可是……我揀起武俠小說,翻來翻去。

「噯,我告訴你一件事。」姐姐很神秘的說。

「什麼事?」我打一個呵欠,「你買了新衣服?換了新皮鞋?」

「不,咱們家來了一個客人,早上到的。」

「是嗎?」我抬起頭,「爸爸真是,有客人來,他也不在。」

「他長得真漂亮。」姐姐壓低聲音。

「是嗎?」我非常的感興趣,「多大年紀?」」卅多歲──」

「那不是老頭子嗎?」我又揀起武俠小說,「你別煩我,你管你打扮,做今天的皇後吧!」

她站起來,又照了鏡子,說︰「不用你擔心。」

她出去的時候把我的房門帶上。我馬上放下小說,真是悶,還好還有幾天便得離開家去闖世界。銀行有那麼多匯款,世界不會難闖,況且又可以先住在親戚家中,直到找到理想的房子為止。我覺得非常的興奮。再悶幾天,我便可以自蛹內月兌出,嘗試蝴蝶的滋味。

我起床,推開窗門,風吹來很涼爽,蟬聲不停的晌著,初來簡直睡不著覺。我順手關掉冷氣機。再躺到床上,居然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還大亮,夏天已經近尾聲,夏日卻還正長,時間不曉得怎樣打發才好,我換了泳衣,又再跳到泳池去,游泳是最容易疲倦的,而且肚子容易餓,一個夏天的游泳、吃、睡覺,起碼胖了十磅,姐姐老叫我當心我的肚子,我早已經哂得混身上下變咖啡色了。

我在浮床上眯著眼楮,想像著倫敦的風景。媽媽甚至替我制了兩件旗袍,預備我在重要的場合穿著。媽媽還是好媽媽,就是太忙了一點。

就在這個時候,二樓的陽台的長窗被打開了,有一個人走出來,太陽剛剛落山,金光萬道,因此在不清楚他的頭臉,想必是那位客人。我心想,那個老頭子。

如果他是客人,我比他更像客人,我也是過幾天馬上要走的。

姐姐穿了長裙子走出來,揚聲問我,「喂!小豆,你參不參加我們?我叫他們不必弄晚餐,咱們在泳池旁烤肉吃,老實告訴你,你今夜可沒飯吃。」

我游到池邊,抬頭一看,那人已經走進去了,我說︰「我不參加。」

姊姊聳聳肩,又去忙她的。我從泳池里爬起來,這時候太陽已經完全下了山,天空有一抹藍紫色。我上樓洗澡換衣服,姊姊又說︰「你簡直曬得熟了。」我穿上牛仔褲,開電視,吃隻果,不去理她。

「喂,」姊姊低聲說︰「我問了他要不要參加,他也說不。但是他拒絕得很客氣,一點也不叫人難堪。」

我看姊姊一眼,「他是誰?」我問。

「唉呀,你這個人,就是爸爸的客人呀!」姊姊說。

「哦?」我仍然不感興趣。

姊姊自己的客人到了,她再也沒空跟我閑談。

在七八點鐘的時候,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她在香港,叫我明天一早乘飛機回那邊的家,看看該收拾什麼東西,我很雀躍,她到底沒忘掉我,媽媽還是媽媽。母親接著說︰「宋先生到了沒有?是爸爸的朋友,叫他听听電話好嗎?」我連忙找到客房,大力敲門,叫他听電話,隨後我回自己房間,繼續看那電視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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