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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 第10頁

作者︰亦舒

「多麼美麗的一個女人。」他們贊嘆,「家明真交了好運了,摔都摔不掉。」

我不出聲,只是笑,他們懂什麼。我到附近的小店去買了面包、牛油,就回閣樓了。只見一張收條在桌子上,茶杯都洗過了,放在廚房里。

我聳聳肩,在外國,房東也幫房客理理東西的。

就這樣量我住了下來。每個禮拜我準期的把房租交去,放在她的信箱里。我不是每天見得到張太太的,天天要上學。晚上有時候放學,可以聞到她燒的菜很香,不過我總不打攪她,多數自己弄點罐頭、啃啃面包算數,這樣過了一秋。

寶課開始緊,忙得不亦樂乎,常常做到半夜。有時候會放下筆,拿起吉他,彈那首「你是我生命中的太陽」,我很喜歡這首歌,有時候也彈別的,總之可以松弛一下便好。

張太太有一條鎖匙,她趁我在學校,每個禮拜上來替我換被單,替我把一星期來的髒東西收拾干淨,常常使我不好意思。有一個黃昏,天早暗下來了,她獨自買東西回來,我在樓上的窗口看到她。也許那班洋同學是對的,她真是個好看的女人。

張先生不常出現,他是一個很胖很油膩的人,開著一部車子,很名貴的平治四五O,不常常回來,據說是開中國餐館的,很賺了一點錢,我不明白,張太太是怎麼嫁給他的,兩個人仿佛拉不上關系。

只有一次,在城里見到了張先生,可是不與張大大在一起!他身邊夾個很俗的洋婆子,我知道他也看見我了,一壁就避開,不知道為川麼,我卻氣得很,氣了很久。當然沒有告訴任何人。

聖誕來的時候!我去百貨公司買了一瓶香水,是「蒂婀拉瑪」,一安士的,這是送給張太太的。下雪了,我騎著腳踏車回家,一路上風很緊,我把絨線帽與長圍巾拉得很牢,口袋里放著一樣包扎精致的禮物。

到了家,樓下的燈亮著,門口三個洗得晶亮的空牛女乃瓶子。我想,標準的英國生活,是什麼令中國人留在外國不肯回家呢?

我按了門鈴。

她的狗又鳴嗚的向了幾聲,她的腳步響了起來。

然後門被打開了。

「家明,進來。」她說。

她的臉紅撲撲的,正在做餃子還是餛飩?也看不清楚。我月兌了帽子、手套。

「請近,請坐。」她說︰「我跟你倒茶去。有事嗎?家里都好吧?我跟你倒杯茶。」

我坐下了,她擦干了手,替我倒了一杯茶。龍井茶呢!三片頭的!是雀舌,不是旗槍。張先生不在。爐子里融融的燒著大。聖誕節了,剛才與同學們喝了幾品月兌的啤酒,現在盡想去洗手間。冷得很,現在才暖和了,我搓搓手,順便把那瓶香水拿出來放下。

「送你的,張太太,聖誕了,謝謝你。」我說。

她很詫異,眼楮睜得大大的,眼楮很亮。

忽然之間我覺得很難為情,活月兌月兌像個十八歲的孩子,盡做傻事,我吱唔一下!便逃回閣樓去了。

我洗了臉洗了澡,拿出我的電吉他,開始彈︰「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你是我眼裹的隻果,啊!你真是我的陽光——」

有敲門的聲音,我去打開門了,是張太大,她捧著一大碗食物。

她大方的說︰「你一整個秋天就是啃面包,今天聖誕,吃碗餃子吧。」然後笑了笑,「謝謝你的禮物。」

我連忙接過碗,「張太太,進來坐一會兒。」

她進來了。腳上穿著雙繡花拖鞋,露著縴細的足踝——也不怕冷的。拖鞋是白緞繡紅花,一只蝙蝠,一個福字,鞋頭已經踢破了一角,露出里面的襯里來。

她進來把大碗放下,原來又另留了小碗調羹。

我笑了,我真是連碗也沒有一只,罐頭陽是在杯子里喝的。我老實不客氣的全吃光了,然後跟自己說︰「聖誕快樂。」

張太太指著結他說︰「你一直彈這個?」

「是的。」我說︰「沒吵你吧。」

「這麼多東西,難怪宿舍房間放不下。」她笑。

我也笑,後來我就問︰「張太太是北方人?」「幾時來英國的?」「打不打算回去?」「飯店

生意好嗎?」「習慣英國?」「喜歡這里的天氣?」

然後她告訴我,她是一個碩士。念管理科學的。

我嚇一跳,然後又鎮靜下來,我不明白的事很多,可是最最不明白的,是她怎麼會嫁給張某這種人。

我撥著結他弦。

她問︰「你父母籠你嗎?」

我答︰「寵我就不會讓我充軍六年了。」

「你不回家?」她問我。

「兩年一次,另外一年去歐洲。」

「都逛遍了?」她問。

「只喜歡巴黎。」我說︰「你呢?」

「都一樣啦。」她說。

然後我們談論起畫來,我非常吃驚,她學識這麼豐富,叫她為我洗被單洗茶杯的,簡直是罪

餅,我張大了嘴巴。她反而覺得我不該念工科,好象我對美術也很喜歡。

我說︰「可是你知道我父親,他卅年前是劍橋聖三一院的,非要把我們幾兄弟也弄進去不可,他有這毛病。」

張太太笑了。她這麼自然,穿著毛衣,一條長褲,這麼自在,跟她是什麼都可以談的,可以相信她的。她不是長舌婦!她是一個有智能的女人。她是可靠的,溫暖的,屋子里她一進來,就完全不一樣,仿佛閣樓給照亮了,她就是這麼一個女人。正像我的洋同學一樣,此刻我認為她非常的美麗。

「來,」我說︰「我彈給你听。」

我把擴音器的聲音扭大了!正式的自彈自唱的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因為兩個禮拜的假,我是非常輕松的,難得有個這麼好的听眾。彈完了我又打鼓給她听,是一首獨奏,叫「魔鬼跳舞」。

奏完之後我熟練的收了鼓棒,問︰「怎麼樣?」

「好極了。」她說︰「當心功課。」

我笑,「我功課是很好的,即使沒有多大的興趣,還是做得好好的。這是咱們中國人容忍的美德。」

她忽然一呆,然後是一個微笑漾了開來。

我問︰「你冷了?」

「沒有。」她說︰「晚了,你該睡了。聖誕節,我還以為你們年輕人一定有節目呢。」

「什麼節目!不外是跳舞,趁機會跟女孩子摟摟抱抱的,我不愛這一套。」

她看我一眼,「好啦,睡啦!」

我還是笑了!這女人,她一輩子把我當孩子了。

「謝謝你。」我說︰「那點心好極了。」

「你有興趣可以常常下來吃的。」她說。

我問︰「怎麼念管理科學,也會包餃子呢?」

她笑,「咦,你剛才不是說,這是中國人的美德嗎?即使沒有太大的興趣,還是把那件工作做得好好的。」

我一呆!她已經下去了。

餅了很久我才關門。閣樓里有點「蒂婀拉瑪」的香味。我很快樂的睡看了。

在假期里,除了做功課,我幫張太太繞毛線。看她畫國畫,跟她練書法,與她把狗兒牽出去跑路。還跟她做拉面,包餃子。

我從來沒有過過這麼活潑的假期,把原先要去瑞士的計劃拋在腦後,天天跟她在一起說說笑笑的過時光。

她會說:「噯噯,‘方’字要寫好,是自己的姓呢,你別胡來!我這支筆可是二等的狼毫,這硯台也是好貨!」

等我把一個‘方’字練得端端正正了,我還是沒弄明白,她是怎麼樣嫁給張某的。

我們還替玫瑰接枝呢,她明年想要粉花瓖黃邊的「匹其的里」種,我們坐在泥地里,戴著橡皮手套弄半天,不知道明年如何。

她有時問我︰「這手套、帽子!仿佛是手織的呢。」她很細心。我說是,是一個小女孩子織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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