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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今夜不 第6頁

作者︰亦舒

警察點著頭,另一個警察匆匆的進來,說︰「查到了,學生,法科院的三年級生。好女孩子,但是幾個禮拜前輟了學,每天下雨就來撐小舟,不知道是什麼道理,一個男孩子據說,他不再來找她了……。」

小平尖叫起來,我過去抱著她。

那個警察轉過頭來,莫名其妙的說︰「她發生了什麼事?要不要叫醫生來給她一點鎮靜劑?」

我說︰「不用了,我帶她回去,我們要回家去了。」

我扶起她,我把小平扶回旅館。

到了旅館換衣服,我們什麼都沒有說,便找到一間小酒吧,我一杯一杯地喝著拔蘭地,我希望自己不要著涼,不要傷風,我很高興我還活著,我覺得明天一早回到宿舍,我應該把筆記拿出來看看,不應再浪費時間了。

小平則喝伏特加與橙汁,沒有幾杯我們便有酒意了。這間小酒吧里多數是學生,有人在一角打彈子、看電視,見到兩個陌生面孔的異國女生走進來,又沒有男伴,只坐在那里獨飲,當然大表興趣,因此過來搭訕。

原本踫到一種情形,我與小平都是不睬的,原本我與小平根本不會到酒吧來,可是今天我只是悶聲不響的喝著酒,讓他們在我身邊嘻笑著。小平更與他們聊起天來。

小平是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只是平時不肯對男人稍假辭色,她一放松,追她的人不知多少。以前她有男朋友,自然把自己把守很嚴,現在男朋友丟了,心情不一樣,又喝了酒,所以很肆意的說說笑笑,我倒覺得是這樣好,做人,活到哪里是哪里,天天板著個臉,有什麼好處?把生活看得太緊張,遲早活不下去。

我繼續喝著酒。

他們的話題漸漸移到今天發生的意外上去。

一個說︰「……其實水也不十分深,就算掉到水里,只要游兩下,便可以到岸了,而且抓篙,也就可以浮上來,她是會游泳的。」

「你們認得她?」小平問。

「同一間學校的,她又這麼出色,怎麼不認的?只是她從來不跟我們說話,她基本上看我們不起,她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這次發生了以外,我們很難過。」

小平問︰「你們認為是意外?」

「當然是,她不小心,摔到一塊石頭,昏迷溺斃,警方都這麼說。」

我喝著酒,不分辯。這明明是自殺,怎麼會是意外呢?我們看見她的時候,她死念已熾,根本身上已經沒有活人的味道,但求解月兌。現在想起來是很明顯的,只是當時不覺得,以為她出世月兌俗。

小平說︰「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

「是呀,」一個男孩子說︰「大浪費了。」

他們又說別的,我覺得我的頭有點沉重,我想回旅館去,于是便跟小平說了。她還不想走,我便一個人站起來。有好幾個男孩子要送我,我急忙推辭,但是他們很堅持──因為夜了,我只一個人,下雨、路滑、又半醉。我想想也是,于是答應了。

其實走回去只要十分鐘,那個男生是意大利人,問我可懂意語,我說我只會講句「媽媽咪亞。」他笑了。我們走過一個花園,玫瑰花開了,他說︰「費奧莉。」我點點頭。花,他指著攻瑰︰「露薩。」我點點頭。

然後到了旅店,我向他道謝,他回去了。

我上樓至房間,放熱水痛痛快快的洗了操,用毛巾裹住身體,擦干了便上床,昏昏的睡過去,睡了半夜,才听見小平回來,她輕輕的也睡下了。

第二天我倆睡到太陽曬到臉上為止。

我醒了,居然頭也不痛。小平還睡得很香甜。我輕輕起來,拉開窗簾,窗外真有點春意了。咱們活著的人,總是有明天的。

我看看火車表,下午兩點半有火車,我可以在火車上吃點東西,就趕這一班回去好了,我推推小平,她睜開眼楮,我說︰「回去了,大把功課要做。」她搖搖頭,「你回去吧,我約了人,我今天跳舞去。」我說︰「真的?」她說是真的。我問︰「我可以放心嗎?」她說︰「你當然可以放心,我們這樣子的人,能夠活下去,絕對活下去,決不跟自己開玩笑,我想真的再樂三天,就回來好好的念書,應付考試。」

我說︰「你每天下午打一個電話來,電話費我來付好了。」

「沒關系,我一定打。」她說。

「你可別叫我等。」我說。

她感動的說︰「你真好,你對我真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也不應該抱怨了。真的,我不會叫你失望的,我沒有那麼傻。」

我轉過去換衣服。

那個女孩子泛舟的情形又出現在我面前,那種衣袂飄飄的樣子,在微雨下,象牙白的臉。

我低下頭穿襪子穿鞋子,我說︰「這雙鞋子,要廿鎊呢。」

小平說︰「可真漂亮。」

我向她一笑。她的聲音心平氣和。

我說︰「我的東西都留待你替我收拾,記住打電話,別玩得太瘋。」

她點著頭。我一個人走了,在火車上,我叫了三文治吃,車窗外的郊外風景,是一色的綠,看慣了,真有點悶。但是活著總是好的。悶管悶,可是活著總是好的。像小平,她一直活下去,不一定有什麼大團圓的結局。可是至少她母親有個訴苦的對象,我有個人陪著去劍橋。

三天後小平回來了,我們放完了假,依舊去上學。拖著沉重的書包,日子過得跟以前一模一樣,刻板得叫人炸開來,可是不知怎地,我們兩個人都不再抱怨了,小平尤其一聲不晌的工作著,有時只見她在紙上書寫︰人生在世不稱意,不稱稱意。

是的,大家都不稱意,不相信到街上去問問,有誰是活得特別稱心樂意的。我與小平有一種默契。咱們積極地活下去,消極地過日了。積極地做事,消極地做人,有很多事是不能控制的,凡事只好看開一點。

城市戀愛

早晨。

九點半。

我睜開眼楮。

馬上想到昨夜發生的事。

身邊的女郎還在,正熟睡,桃子色的被單擁在胸前。她臉型是鵝蛋,睫毛很長,嘴唇略厚而柔軟,身裁高挑,最漂亮的是她的胸脯。

初秋的早晨,冷氣機微微申吟,陽光淡淡,從米色窗簾照進來。我看腕表,九點半。

昨天她問︰「你不把手表月兌掉嗎?」

我反問︰「你呢?」

「噢不,」她說︰「我永遠不月兌手表,我半夜也習慣看時間,。這是我的安全感。」

我看看她的左腕,一只十八K金的勞力士蠔式表。她的手指很細長,指甲健康,怎麼看都是一個「好人家女兒」,換句話說,良家婦女。

我想起床,但又怕吵醒她。

我應該偷偷起床,穿上褲子,拉開門就跳下樓──香港好幾百萬人口,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也是可能的,那我便可以月兌身了。

但是我有靈感,她不會纏住我,我可以再睡一會兒,等她醒來,我們可以說幾句話,我或者可以告訴她我有多寂寞。

她轉一個身,臉埋在兩只枕頭之間,露出一邊酥胸。這個女孩子。她有太美的胸脯,我所見過最美的。東方女郎的永遠是棕色,西方女郎則是粉紅色。她的顏色介乎兩老之間……

我一定要走了,這種「一夜站」OneNightStand很少有可能發展成羅蜜歐與茱麗葉情史,我必須離開這里。無論她有多漂亮,走為上著。

呀!可是已經太遲了。

她睜開眼楮。

她也記起昨夜的事,只是笑一笑。

我清清喉嚨,「早」。

「早。」她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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