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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鞋兒 第5頁

作者︰亦舒

這次沒有表示,以後障礙重重,當中隔著也許一百億的鈔票,再也月兌不了身。

她說︰「在這種天氣兜風,一定很好玩。」

我心狂跳,努力吞口涎沫,把它壓下喉嚨,「下大雨就可怕了。」

她攤攤手,「沒有冒險,何來樂趣?」

我向她一招手,「那還等什麼?」

老司機膛目結舌,說不出話來,只得目送我們。

我取出玻璃雨衣替李觀儀穿上,把頭盔遞給她。

踏下油門,機車呼地發動,我用的速度很安全,可以沿路欣賞初放的洋紫荊及紫藤,新鏟過的草地發出芬芳的清香,使我心曠神怡。

我一生人廿余歲從來未曾有過這麼奇妙的感覺,我忘記一切不如意的瑣事,只感激上主恩寵,給我如此歡愉的一剎那。

我把機車自山頂這一邊兜到另一邊,一陣急風,吹下半樹桃花,拂了一身還滿。

我把車靠路旁停下來。

身後的女郎說︰「在巴黎,有一種樹,三個人高,一人合抱,開黃色的小花,不住的開,不住的落,人站在樹下,花瓣如淚下,落光了就算數,要等明年,我始終沒有問當地人,那是什麼花,什麼樹。」

我立刻答︰「那是金急雨。」

「噫,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曉得會遇上你,而你會問我這個問題。」

還有什麼其他原因?

她沒有再出聲。

機車往回開的時候,瀟瀟毛毛雨急急落下,我怕淋濕她,把車子開得略快。

誰知她卻說︰「咖啡館,你看見嗎。」

「露天咖啡館,怎麼坐?」

「有太陽傘。」

我笑,「下雨天在太陽傘下喝咖啡?」

她忽然哈哈哈的笑起來,笑聲清脆而溫柔,快樂似雲雀。

我把車停路邊,與她踏入咖啡館。

侍應不相信有人這麼好興致,持餐牌過來。

我倆除下頭盔坐下。

「我要啤酒,你呢。」

「我想吃熱狗。」

「兩只熱狗,一杯牛女乃,一杯啤酒。」

侍應懶洋洋地走開。

我悄悄說︰「打斷了他的閑情。」

桌子上的漆剝落,凳子是濕的,台布上不是污跡子就是穿一個個孔。

她的臉上有水珠,我用手帕替她揩干。

她迷惑的問我︰「你是誰?」

「陪你吃咖啡的人。」我說。

「我們並沒有叫咖啡。」

牛女乃先上來!是用女乃粉沖的,且一塊一塊,沒沖散,她看著笑了。

啤酒跟著上,沒有冰過,微溫,真過癮。

兩只熱狗硬且干,肉腸瘦瘦的縮一角。

我說︰「芥茉相當香。」

她又笑,這麼簡單的事都叫她快樂自內心發出,如金光一般,照耀了我。

我忽然靈光一閃。

我們是否戀愛了?傳說中的一見鐘情便是這樣的。我呆住。

我在明,她在暗。我知道她是誰,她不知我是誰,所以她比我更快樂。

而我,我一直是個悲觀的人,我沒有苛求,快樂是快樂,一分一秒都應緊抓不放,每個細胞都要享受,所以我貿然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過一會才把手縮回去拔拔頭發。

我陶醉在這情調中,戰爭饑餓與疾病都距離十萬八千里,與我倆無關。

我渾身濕漉漉,頭發絞得出水來,喝著熱啤酒,硬面包,卻自覺快活似神仙……

懊死,這不是愛情嘛。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女郎,怎麼會得憑兩面之緣就產生這種強烈的感情?

沒頭沒腦,沒有根據,攻人不備,也全是愛情的特征。

美?一點也不,又破又舊,但她的眼楮同我的眼楮一樣,在此時此刻,再也看不到丑惡的一面。

我問︰「你冷嗎。」

「不。」

我也不覺得冷,喝完啤酒,我是否應當建議散散步,她會不會笑我老土。

她取餅頭盔,我替她輕輕罩上。

我知道我們應當回去了。

「司機尚在等你。」

她無奈的點點頭。

我們沿著原路回去,把她送到李宅門口。

老司機松口氣。

我們在一起,一共消磨了美麗的一小時。

「慢著,我到什麼地方去找你?」她問。

「你還想見我?」

「自然。」

「那麼讓我們約好下星期下午三時在這里等。」

「我總得知道你的名字呀。」她微笑說。

「不,你一知道,你就不會再見我。」

「怎麼會,別傻。」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李觀儀。」

「我叫于如明。」

這名字仿佛提醒她什麼,一時還沒想轉來。

我知道無論如何躲不過,于是說︰「天下雜志的于如明。」

她呆住,抬起頭來看住我。

我知道她心中在想︰怎麼可能?怎麼會是同一人?天下那麼大,為什麼這人竟是那個討厭的記者?

她張大嘴,模樣天真且可愛,完全不似有億萬家產的富女。

我也怨呀,她為什麼不是普通的小女職員,收入與我差不多,但足夠享受一般生活情趣。

我們倆凝視艮久。

我終于苦澀的說︰「你放心,我不會寫這段訪問。我不會因那小小的稿費做你所不悅的事情。」

她什麼都沒說,仍然非常震驚。

這個傻女孩,一點全活經驗都沒有,我恐怕是她所遇見的第一個壞人。

我黯然。

當然她不會再見我,她甚至不會相信我得到資料會不寫出來。

我心如刀割,掉轉頭離開。

心痛的感覺持續很久很久。

在辦公室中,我變得呆若木雞。

小虞說︰「又一家雜志惹麻煩,當事人讀了訪問頓時炸起來。沒有什麼比不忠實的記者更討厭,無中生有,斷章取義,烏攪。例如被訪者說︰張小姐也認為女性應該獨立,否則好像浪費社會之栽培。」他立刻歪曲事實,寫成︰張小姐認為獨立女性浪費社會栽培。還有,唯恐天下不亂,人家一時不察,漏了口風,他又抓住小辮子,大做文章,語不驚人死不休,利用人家的名字來出名,敗類太多。」

我問︰「我們這行算不算厭惡性行業?」

沒有人回答我。

我百般無聊。

為什麼我不是教員、律師、醫生、文具、清道夫、售貨員、大班、經理、運動員、間諜、軍人、警察、模特兒、攝影師、演員、畫家、作曲人?

為什麼我偏偏是個撰稿人?

一千個行業,偏偏選中這一行。

又偏偏李觀儀最怕這一行業的人。

整件事像一個圈套︰她不肯接受我訪問!于是我假冒友善,想法子與她踫頭,等她與我產生感情……

但願我這麼工心計。

小楚問我︰「從什麼時候開始,你養成咬鉛筆的習慣?當心中鉛毒。」

鉛筆一枝枝被我咬得疤痕累累,像麻皮。

小楚繼續取笑我,「只有懷春的少女才有此類煩惱的小動作。」

我轉過面孔,不與他分辯。

他懂什麼,他知道什麼叫做苦惱。

李觀儀一直沒有與我聯絡,無望了,她的感覺一定如被蛇咬一般,怕得要死。

小虞問我︰「老于,你有心事,來來來,一人嫌短!二人計長,三個臭皮匠,抵得一個諸葛亮,說來听听,到底是什麼事。」

這是做記者的人的通病。

我守口如瓶。

沒有什麼人會把千古憂心事掛在嘴邊津津樂道。

一直呆了大半個月,對于自己還能吃飯穿衣工作,我也感到非常詫異,內心像被針刺,但堅忍著。我瘦許多,襯衫領子都松了。半夜夢回,時常感懷身世。

我再也不是從前的于如明了。

一日上班,照例沉默寡言,垂頭喪氣,長嗟短嘆,不能自己。

有一郵差大人,手持中型牛皮信封一個,聲言要找于加明本人簽收。

是一封雙掛號郵件。

我沒精打采的把它擱在一邊。

小楚問︰「是什麼?」

「不知道。」

「您老別萬念俱灰好不好?拆來看看,信封像是很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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