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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 第31頁

作者︰亦舒

她拿了一枝煙,我為她燃著。

我想我可以開口了,我們畢竟不是在街上,我們認識這里的主人。

我說︰「一個人來?」

她把手指輕輕的伸進頭發里,搖搖頭,向人群指一指︰「我的分居丈夫在那邊。」

我隨她的手指看過去,看見一個男人左擁右抱的坐在沙發中央。她是一個名人,最近舉行過音樂會,那張臉是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快樂得幾乎有點狂妄,在笑在講,似乎吸引到注意力是無上興奮的事。

「你的丈夫?」我奇異。

「不,」她淡然答︰「我的分居丈夫。」

我尷尬的笑一聲,「你與他同來?」

「是的。」她在地氈上伸長了腿,「這里的主人硬要如此做──當初是他做的媒人,他有內疚,他要把我們拉在一起,他希望我們有救。」她的聲音是毫不起勁的,甚至不像在說別人的閑話,一般人講閑話的聲調不但起勁,而且激動。

然後她托著臉,對看我笑了,「那個便是我愛過的男人。」

我看到她眼楮里的意思。

她說︰「我只是想告訴任何一個人!我居然一度愛過這個人。你問起了……對不起。」

我奇問︰「為什麼對不起?你原可以這樣說。」

她又笑,笑得低下了頭,她又搖搖頭,好像在嘲弄什麼。

「你要回去?」我問。

「不,」她說︰「為什麼要辜負主人的一番美意?如果我還妒忌,我當然會走,妒忌里還有愛,有愛,有愛我就坐不下去了,但是現在你看到了。」

我再通過去一枝煙。

她的丈夫依然在那里高談闊論。我的天。如果開了幾個音樂會便這樣我大概不應該批評他,也有人說我是個驕傲的人。

不過任何人可以看得出他們兩個人不同的地方。

我想起來了,我曾看過他們結婚的啟事。

我說︰「你是那個──」

「是,我畫畫。」她點點「頭。「音樂家的妻子。報紙上都是那麼說,我就是她。」

我笑了,我是一個多事的人。

她從頭發中看過來。忽然之間我伸手替她撥開了頭發。

她說︰「謝謝。」

棒了一會兒她問︰「你做什麼?」

我微笑,「我是木匠。」

「很好。」她說。

「不是,我說了謊,我是律師。」我笑道。

「也很好。」她說。

她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吸引了我。我又笑了。

「你是一個快樂的人。」她看著我。

「是的。」

「你給了婚?」她問。

「是,兩個孩子。」我掏出皮包,把照片抽出來給她看。

她沒有肴。「你們都把幸福帶了到處走,一張照片,照片里是美麗的太太與美麗的孩子,為什麼?」

我怔住了,我有點不好意思,這種舉止是無聊而幼稚的吧,把自己的家庭拿出獻寶,但是以前我並不覺得這樣做俗氣,而且通常一般朋友也把照片接過去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手僵在那里。

她笑了,她把照片拿了過去,總算瞄了一眼,然後吃驚了,「多麼美麗的女人,你的妻子?」

「是。」我沒有什麼驕傲的感覺。

「她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她微笑。

我把照片藏好,我說︰「謝謝。」

「她今天晚上不在?」她問。

「不在。」我說,「我家有親戚生日。」

「我小時候也希望長得美,」她聳聳肩,「不過容貌是注定的。」

我看她的瞼,她憑什麼說她自己不好看?我代抱不平,我淡然說︰「我覺得你很好看。」

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婦女的一個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離婚前是她丈夫,「他以為我是溫善的女人,會跟著他到處走,他錯了。」

我忽然說︰「他沒有錯。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頭,正對著我,臉上有一種靜寂的哀容,只是幾秒鐘,她說︰「我配他不起,他太屬于這個世界,又拼命裝做不屬這世界。」

我靜下來,她是美麗的,我認為她美麗。我甚至認為她比我妻子美麗,我不該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覺的確如此。我的天,我問我自己,這算什麼呢,與一個才認識幾十分鐘的女子在說這種話,認識?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麼?」我問。

「喬。」她回答︰「我母親想我快樂。」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麼名字?」她很有興趣地。

「珍妮。」

她笑,「她們大多數叫這一類的名字。」

她語氣中有一種天真的妒念、與妒忌引起的輕蔑,這使我覺得她很可愛。她是毫不掩飾的,對一個陌生人都如此。

她接著說︰「但是她長得真美麗,不騙你。」

「你幾歲?」我問。

「甘四。」她說︰「第一次開書展是四年前,兩年後我給了婚,我沒有孩子,我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個有錢的父親。我的畫糟透了,但是每次畫展總賣得出去,總有報紙捧場,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金錢。其實我一直想做個裁縫,或是替人家剪頭發。」她格格的笑起來。

她有點醉意了,但是距離醉還有一大段。

我極有興趣的听著,老天曉得我真是被吸引了。

她齊耳朵的頭發是齊剪的,此刻有點亂,我又忍不住替她撥了一下。如果我妻子見到了會怎麼樣?她是個極妒忌的女子。我從來沒對其他女人做過這類似的動作,但是今晚,今晚我甚至沒喝過酒。

「很滑稽,是不是?」她仰起臉問。

「不,你很幸運,你父親富有。」我說。

「你?」

「我沒有父親。我只靠哥哥與獎學金。」

她點點頭,「很好。」

有人把音樂扭得更響了,那是一首很普通的歌,歌詞是熟悉的,它說︰「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問我為什麼,無奈何無奈何,我要你忘了我。」听了這樣的歌詞,我笑了。怎麼忽然放這樣的唱片呢?簡直不可思議。

但是她沒有笑,她用神的听著。唱片就給換走了,她還是出著神。

我看著她。

她是一個孩子,一滴雨一絲陽光,一個足印,一首毫不動人的歌,都惹她的凝神。

「不錯的歌。」她說。

「為什麼?」我很不贊成。

「我不知道。那個女的並不想對方忘記她。真的忘記是一回頭什麼也不理,不會一直這樣訴說。很纏綿。」

我笑,「你解釋得好,但是很多歌的歌詞都差不多──」

「它們都很好。我不知道為什麼一般人嫌它們,」她奇怪的說︰「我最喜歡時代曲的。」

「你不平均。」

她笑了,她站起來,一我要走了。」她找到了她的手袋。

「我送你。」

「我知道我的路。」

「我送你。」我拉住了她的手臂,避開人群,向大門悄悄走去。她的手臂也是致細的。她相當高,她的頭發黑得閃亮,她的唇有點濡濕,她在微笑。

我開了大門,外邊的新鮮空氣馬上涌了進來,我一定是瘋了。我有種感覺,我覺得我愛上了她。我與她走到街上,我松了我的手,我點了一枝煙,遞過去給她。她只在我手中吸了一口,我拿回來也吸了一口。

她看著我。

我只知道她叫喬。一個出名的音樂家的妻子。

她的眼楮閃亮。她看著我,她臉上的神情有一種很原始的孩子氣,非常與現實月兌節,與她在一起仿佛是與一個夢在一起似的。

我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我的聲音有點啞。

「不想去,回家去睡覺。」她說。

「還早。」

她走了幾步路,腳步不怎度穩,「我們總得回家的。」

「好,我答應送你回去。」

在路燈下有點光,她在光下顯得很瘦,衣服又有點寬,頗有點不禁風的樣子。我喜歡她。如果我沒有結婚,我一定會追求她。可是怎麼她丈夫會放棄這樣一個女孩子?他怎麼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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