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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 第28頁

作者︰亦舒

以後是不能拍了。

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十分有一種青燈古佛人「已」老的感覺。但我還是樂觀的,大膽的,半夜春司馬中原的鬼故事,一點也不害怕,很希望有鬼附身,最好是曹雪芹的鬼,讓我寫下了紅樓夢後四十回,那麼即使吐血三升,也還是值得的。做人無聊,只好灑灑狗血。

紅樓夢里小紅說……不過是千里搭長棚,無不散之筵席,三兩年的光景……各管各去了。

真的,三年也這樣的過去了,無不散的筵席,臨走前一天晚上,很想哭一場,培養了半日情緒,還喝了很多酒,怎麼樣也哭不出來,有什麼好哭的呢。

夏綠蒂來送的行,她小姐還是那件雨衣,那個紅包包。我跟她說︰「你干嗎不上來?在樓下窮等?我六點半就醒了。」她訕訕的說︰「你或者有男朋友……」我笑︰一」個也沒有。」我攤攤手。

初來的華籍女子老以為到了英國容易交桃花運,三兩個月就可以嫁個爵爺,接了爹娘來享福,那兒有這樣的事情,有人在這里磨了十年,一間學校轉到另一間,還是沒有結果──什麼結果也沒有,連文憑也磨不到。

昨夜看「中國近代史四講」,八國聯軍入京──「……則早知聯軍入城,必無可幸免,婦女更慮受辱,因此投並自縊死者,多至不可勝數,其有名老,如大學士徐桐及其全家……」我忽然有種漢奸的感覺。居然在英國三年,跟洋人有說有笑,好不滑稽。當然我很是羅生門一番,解釋我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讀書是讀書,不比某些女子,到唐人餐館,拖了個洋小子,用廣東話教洋小子說︰「叉燒飽!叉燒飽!」真是人各有志,雖然連新界去的女侍也看不慣了,問我︰「那女的你認識?好不要臉!」然而那女的有她的道理,她的道理比近代史四講充分多矣,那女的說︰「上帝造人,無分彼此。」人家把上帝都抬出來了,我還好說啥子東西?只是想想那干「投並自縊死者」,未免太可惜了,這年頭,誰都該像賽金花一般的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多讀歷史是沒有好處的。

初到貴境,看見大英博物館有徽宗的瘦金體,忽然之間很氣,就尖聲的問教授︰「哪里來的?哪里來的?」教授心平氣和的答︰「偷來的,偷來的。」咱們中國人的打簧金表,不知是哪里來的。

後來也就習慣了,有時候跟同學吵架,他們說︰「你們這些血淋淋的移民。」我毫不考慮的回嘴,「你們這些天殺的法西斯殖民地主義!」

完了N老師听見了,溫柔的問我︰「佔姆有沒有得罪你?他說話很含惡意。」

我還庇護這該死的同學,說︰「沒這回子事,大家鬧著玩,沒事。」

N教授還頂不放心的樣子。我卻很替他不放心,如果他再不放心一個外國女學生,他還是準備辭職吧。後來他也弄明白了,所以我倆在走廊看見,老遠笑一笑,就算了。

張太問我在那邊的生活如何,我形容給她听︰「喏!就好像張徹到了一個地方,踫見一百多個倪亦舒,言語無味,面目可僧,很吐血的。」這形容大概很傳神,故此張太笑了。真是很言語無味的一群人,會搓麻將,會得淺白的英語會話,會煮一兩個菜,這是華籍學生。馬來亞人奇多,馬來亞人從不到別的國度去讀書,都賴在英國,正像台灣人都愛上美國一樣。我花了很多精神來同情他們,對我來說,一個中國人如果不看紅樓夢,也不過是亮瞎子,他們有連「臥冰求鯉」的故事也沒听過的。在宿舍里我成了一個說故事的人,相信我,這些人的理解力差過航弟。(航弟是我的佷子,五歲,也是我的西施。)

或者我是不該去的。但是這是黃河的問題︰勿到黃河心勿死,到了黃河來勿及。多少有點好處,譬如說我學會了為自己擔心,不為英國人擔心。香港人喜歡悲天憫人,為影評也帶一句「……英國真沒落了!」實在學貫中西,為影評還得帶政治評論的。我很替香港擔心,決不替英國擔心。英國關我啥事,我頭發又染不黃,皮膚又漂不白,雖然身份證明書上沒有國籍,恐怕死了還是要做中國鬼的,干嗎要替英國人擔心事?人家罷工管罷工,女皇照樣穿得漂漂亮亮,在網球賽上頒其金杯獎。我很高興我並不是「血淋淋的移民」,我要走就走了……真是無情無義。

做移民大概是最沒有味道的吧。我老是掛在嘴上,「馬上走,馬上走。」果然馬上走了。在倫敦踫到一家美國移民,老早去了,他們稱自己為「北平人」,國語說得很好,搭訕之余,那位中年先生對他八歲的小兒子說︰「這位阿姨說的是英國英語,好不好听?」那小兒子只笑。他還會用國語說他自己的名字。英文好也就行了,最可怕是英文不識,中文是文盲,擠在一條唐人街里,我們每次走到唐人街總有種說不出的可怖可懼、憎恨厭惡,回到宿舍,非得放一大缸熱水,好好的洗刷一番,不足以消除那種羞恥感──頭一次為同胞羞恥,也不過是出發自私,我一向是要面子的人,誰蹋了我的台都不行,我的台是留自己蹋的,非常的哲學。

最後的晚餐(不是那一個最後的晚餐),夏綠蒂大早來接我,咱們在一點鐘才考完了法律,她四點鐘就來了,陪我說話。她是英國人後輩中之佼佼者,含蓄,有禮,順得人意,說過話不算數,聰明,和善,大智若愚,果斷,爽利,有恨必記,有恩必報。老實說,我認識她三年,始終不明白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可是咱們倆互稱老友記。在這種情況下才可以做真正的老友記。

夏小姐與我三年來的對白,可簡化如下︰

我︰「夏小姐,我老人,我考試會及格嗎?我的稿子怕沒人要,我又找不到男朋友。」

夏︰「誰說的,你看上去比我們都年輕,成績太好了,稿子又那麼受歡迎,男朋友一大把,你要學我,看我,我整個上半輩子就像一個長長的喝茶時間。」

我︰「真的嗎?」

夏︰「真的……」

我相信她是掩著良心說話,可是她那些可愛的假通通推銷得掉,大家都心安理得。

我非常的喜歡她。誰娶了她是有福氣的。

我們那個下午天南地北的說看話,忽然就老實起來,她的作業拿了七十四分,艾蓮的八十九分,我的還沒拿回來,因為N教授一向改卷子特別慢,我說N越來越不像話了,「……他喝酒,抽煙,三個月不來上課,一到課室把考試題目都寫在黑板上寫了等于沒寫,一年教的還沒那麼多,上課蹲在桌子上,說粗口罵技工,我與哈里吵架,哈里過來捏我的脖,!我叫救命,他只是勸哈里︰‘哈里,我班上已經沒多少人了。’那天我叫他解釋一個問題,他死推沒空,說了半天,後來我看見他在教員室賭沙蟹,真太像一個男人了。」

夏綠蒂瞪著她那綠綠的眼楮,用其正宗大不列顛的口音問︰「真的?」抑揚頓挫。

「真的!」我肯定的說。

「但是你一直喜歡他,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我真的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我弟弟──」

「跟你弟弟有什麼關系?」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後來我們真去了晚宴,且叫了計程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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