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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暮 第5頁

作者︰亦舒

我坐在他對面,我是不看報紙的,他也沒有看報紙。他揚起腕看看時間,腕上是一只薄薄的白金表,表上寫著AP。在忽然之間想到了丹薇。他提著一個公事包,現在把公事包放在膝蓋上,一套西裝的顏色十分優雅,鞋子是極薄底的。香港好幾百萬的人口,天天有多少人過渡海輪,大家面對面的坐三分鐘,之後可能永遠也沒機會再見,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船到了,我跟在他身後落甲板,在人潮中一下子就不見了他。

回到家里,煩忙的事很多,吃完晚餐看報紙,丹薇打電話來,「又一天了。」她說。

「是的。生命真是太長太長,」我笑,「怎麼辦才好呢?」

她笑看不答。我忽然想起在渡海輪中那個男人。丹薇說︰「明天我來找你。」

第二天下班,我坐在原來的位子上,看看船外的風景,等到回過頭來,嚇了一跳,我發覺他又坐在我對面。這不是什麼巧事,許多人在同一個時間下班,天天乘同一班小輪,坐同一個位子,像我就是,數十年如一日,沒有改變。

他拿下他的太陽眼鏡,放進口袋里,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似乎是陷在沉思中,相當好看的眉毛與眼楮,即使丹薇在這里,她也不能上去跟他打招呼?這到底是香港,女人還沒有自由到這種地步。

我寬慰的想︰也許他不是一個知識份子,有很多草包是穿戴得非常整齊的。

第三天我又踫見他,他身邊跟著一男一女,非常年輕,男的最多也不過廿歲左右,他們坐在他的身旁,那個女孩子異常的活潑嬌俏,我听見她叫他「老師」。「老師,」她說︰「下學期我們一定要非常用功的干。」他並沒有笑,他仰了仰頭,非常的沉默,依然一派孤傲的樣子。

這一夜我忍不住,跟丹薇說起他。

丹薇並沒有取笑我,她全神貫注的听著。

听完了,丹薇說︰「也許他已經結了婚,對于有婦之夫,我是決不會感興趣的。」

我說︰「他沒有戴結婚戒子,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沒有習慣戴結婚戒子,但是他不是那種含糊的人,如果他結過婚,他一定戴結婚戒子。」

丹薇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也許他的理想對象,會是另一種女人?」

我反問︰「怎麼樣的另一種女人?艷麗的?年輕的?像你這樣的?」

丹薇問︰「你這個人真奇怪,你也不認識他,你也不過是在渡輪上見過他幾次,為什麼以家長的姿態出現?」丹薇笑了,這一刻她笑得很高興,眉毛是彎彎的。

晚上我想看丹薇的笑,很久很久睡不著,像丹薇這樣的年紀,再也嬌艷不到幾年了,趕快找一個對象,廿四小時的欣賞她,也不枉她長得這麼好,那必須是一個有耐心,懂得她的人。她不只是一個略具要色的女子,丹薇有許許多多的好處,不應埋沒在寂寞中。

記得有一次我與她散步,偶而走過,有一戶人家的花開了,一盆曇花結了七八個花蕾,雪雪白的探出露台來,那房子卻是座空屋,沒有人住。丹薇與我在樓下徘徊很久,她說︰「不要說人,花也這麼寂寞。」丹薇說得一點也不過份,後來我們再經過那地方,花已經謝了,從花開到花謝,並沒有人說過一句好。

我當然又在渡輪里看見這個男人,他天天都準時,就像我一樣,固定的一班船,固定的一個位子,他坐在那里,不看報紙,不讀書報,只是那麼靜靜的養神,我越肴他越覺得他是丹薇心目中的那種人。可是我怎麼向他開口呢?我又不能向他點點「頭,說︰「先生,我有一個朋友,想介紹給你,你貴姓?」如果我是個男人,倒也罷了,最多被他罵聲神經病,可是我是個女人,這……

機會去了不會再回來,我今天見得到他,明天不一定還可以再見,我一天比一天焦急,但是丹薇說我神經病。

我搶著說︰「看你那樣子,你以為你天天坐在家里,男朋友會來敲你的門?那麼多的門,他怎麼知道敲哪一扇.。」

丹薇反問︰「為什麼不,不然什麼叫緣份?」

「你太苛求了,你會失望的。」

「失望?我早就不干了,什麼叫失望?做人像做戲,我早已拉了幕,不再做下去,沒什麼好看的。」

她說得這麼灰色,我十分的黯然,丹薇就是這樣,稍微跟她說一些認真的問題,她就告訴你命運不在她那一邊,她再盡力也沒有用,事實也確是這樣,因此就更加難受。

我天天練習著,怎麼向這個陌生人開口說話,我一次一次練習著,怎麼樣不經意的說︰「天氣真好。」然後笑一笑……我可不是為自己。

但是那三分鐘是那麼短,我始終沒有足夠的勇氣。我們雖然天天這樣面對面的坐著,但是我保證他對我是視若無睹的,我想春穿他的公事包,我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哪一間學校教書。他天天打扮得這麼整齊,領帶的顏色是這麼素雅,永遠筆挺的,皮鞋上面沒有灰,襯衫洗得雪白。我尤其喜歡他的一雙手,手指織長,指甲修得干干淨淨,文文雅雅的放在那只公事包上面,那只淺咖啡色的真皮公事包,現在對我來說已經很熟悉了。

我天天像一個偵探似的盯著地,越舂越覺得他與丹薇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人都似乎有點怪脾氣,冷著臉與世界佗對,這麼些日子,我就沒有看見他笑過,他的嘴唇是緊閉的,上下班都是一個人,他那兩個年輕的學生,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天氣涼之後,他加上毛衣,那種淺咖啡色的細毛線,一看就知道是開絲米,可巧是那一日丹薇來找我,她身上的毛衣是一模一樣的顏色、樣子。我不由自主的申吟一聲,她說︰「怎麼了?這是我新買的,一共兩件,可以穿好幾年。」

我說︰「丹薇,你一定要找個機會看看這個男人,明天你跟我一起過海,好不好?」

丹薇笑,「他天天坐你對面,恐怕是愛上你了。」

我叫丹薇少開玩笑。

丹薇跟我說︰「我今天來,要告訴你,我要結婚了。」

我十分震驚,「什麼人?」

「一個做生意的中年人,你不會喜歡他的,樣子……很粗,沒受過正式的教育,可是答應給我相當好的生活。」

我說︰「丹薇……你瘋了,你不是個要急于從良的舞女!你是個大學生!你這樣的才貌,你!」

丹薇說︰「東風不與周郎便。女人不講才貌,女人講的是八字,你應該為我高興,我想穿了,而且我也真的夠疲倦的,反正達不到理想,嫁誰都是一樣。」

「太委屈你!」我說。

「委曲,什麼叫委曲,我一輩子生活在委曲中,根本不覺得委曲是什麼。你好好的做我伴娘,我重重謝你。」

我當下就拒絕,我叫她好好的考慮,她只是笑笑。丹薇不是沒有男朋友,盡避曲高和寡,她因為長得漂亮,男人對她還是趨之若鶩,學校里的,宿舍里的,朋友介紹的,工作上頭認識的,堆山積海,好幾百個,丹薇對他們,像腳底塵埃一般,眼角也不要看一看,我記得在宿舍里,好幾個男生盯住她,她視若無睹,一日與我說話,笑了起來,那些男人們看得傻兮兮,馬上迎過來,她把臉一板,立刻轉頭走。這是丹薇。我覺得通過得去的男人,被她批評,頓時一文不值。因為一雙假皮手套,她便不跟一個男生上街,因為人造皮粗俗得她無法忍受,戴假皮手套的人,對她來說,是一種侮辱。其實我知道她欣賞什麼人,她喜歡一個有博士文憑的佔姆土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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