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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 第5頁

作者︰亦舒

「她也沒錯,既然人家拍過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說。

「那我還做什麼導演,干脆讓她去找個有經驗的攝影,她自己出馬不就行了?」

「別吵了,我們跟她賠個小心好不好?」我說道。

「你為什麼一直承讓她?」林士香問。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問︰「你有沒有注意到,方薇其實很動人漂亮?」

「老天,沒有。」

「或者你該追求她。」我說。

「對不起,我不願意與同事發生男女關系,上班時候見的是這些人,下班還是這些人,比結婚還慘。」

「不管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點開會,人要到。」

「你負責請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擺手,「我仍然覺得方薇是非常動人的。」

「是嗎?」他疑惑起來。

「自然,你沒注意到?你的觀察力不夠強。」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門走了。

我翻開昨日的報告,閱讀完畢,老總打電話來約我吃午餐。他說︰「施,出來松弛一下子,別老悶著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寫字樓職員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對這一項習慣,我們會因此而變得更無聊渺小。

我自己開年到了約會地點,老總與任思龍已經坐在那里。

我為了風度,向她點點頭。

她面前放著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閉得緊緊的。

老總問︰「施,你喝什麼?」

「雲尼拉冰淇淋蘇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龍抬起眼楮,她的眼楮永遠有那麼復雜的感情,現在又不知道想擺布我什麼了。

我嘆口氣。冰淇淋蘇打被送上來,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遠有消暑解悶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總說︰「你們兩個握手言歡,好吧。」

我說︰「我們沒有吵過架呀。」

老總笑。

任思龍開口︰「念中文的人都是這樣的,表面上若無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齒,中國人最善為掩飾。」

我看著地,「任小姐,听你的口氣,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國人呢。」

「我承認我是中國人有什麼用?我的國家並不承認我,中國人是住在中國的人,這里是英國殖民地,愛國的人為什麼不回國?」她搶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總說︰「來,點菜,點菜。」

我說︰「燒排骨。」

她說︰「炸龍俐。」

老總松口氣。

我說︰「不懂得真相的人最愛信口批評,你對中國有什麼感情?」

「跟你一樣的感情。」她說,「你認為你懂中國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強忍一口氣。

「如果你覺得中國人念中文是應該的,你就不必這樣標榜出來。」她說。

我啜了一大口冰淇淋蘇打。「任小姐,中國問題太復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得了,而且也不適合在午餐桌子上談論。」

「多謝指教。」她冷冷地說。

我頂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學有貴族感,但是學歷並不是一串項鏈,可以到處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時時提醒別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幾乎沒嗆死。

她卻喝一口啤酒,開始吃她的龍俐魚。

我心想︰如果可以殺人的話,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先要殺了這個女人。

老總見我們兩人不出聲,總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說話,等喝咖啡的時候,我推說事忙,先告辭了。老總堅持一起走,簽好單我們一齊踏出餐館。

任思龍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褲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開來。

這是資料組向心理醫生請教來的結論。

一定是有根據的,這個女人無窮無盡地穿著白色。在香港這種髒而熱的天氣中,她那身衣飾是奢侈品,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對妻說︰「我差點被她氣死。」

美眷說︰「哪里有這麼嚴重,你又不是天天見她。」

「是呀,我並沒有天天見她,幸虧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氣憤的說。

「她或許是洋派作風。」

「洋人唬不倒我,八國聯軍時期早過去了。」

「讓人家知道你與一個女人吵架,多難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說,「反正一開始就翻了臉。」

「揚名,小宇要去報名參加童軍,你不反對吧?」

「不反對。」我說,「奇怪,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女人。」

「小宇的默書之差……揚名,你有空說他幾句。」

這樣的女人,發狂似的愛工作,排擠同事,完全沒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說︰「……寫三張支票,寄到政府……」

這樣的女人。

「楊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慶喜樓請客,你有沒有空?」美眷說。

「星期三?你明天打電話去問問瑪莉。」我說,「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並沒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們赴三姨的宴會,照例是打麻將談天,美眷有歸屬感,馬上坐下來參加雀戰場。

我與她表兄閑談。

表兄說︰「貴公司有沒有一位任思龍小姐?」

我本來很平和的,听了馬上一驚,「你認得她?」

「是。」

「你是怎麼認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夢場。

「朋友介紹。」表兄笑笑,他是一個溫文爾雅型的男人。

「她任營業部經理。」我說。

表兄感嘆,「太能干了,我們約會過三兩次,我並不認為我有希望。」

「你約會過她?」我恐懼地張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說笑吧?」

「為什麼?」他詫異的問。

「這女人……」我用手抱住頭。這個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還約了她來呢,」表兄說,「她答應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親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過。」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麼說我?」

「她說你主觀很強。」表兄答。

「我?我主觀強?」我苦笑,「我為五斗米,腰已折斷了,在這里,她還說呢。」

「真巧,貴公司真是人材濟濟。」表兄笑。

「你覺得任思龍怎麼樣?」我問,「坦白的說。」

「聰明、能干、漂亮、驕傲、幽默、義氣——」表兄說。

「我們是在說同一個人嗎?」我反問。

「怎麼,你覺得不是?」表哥詫異。

「我只覺得每次她進入寫字樓,都像提著機關槍的蓋世太保,而我們是移民、猶太人。」

「別太過分!」表哥笑。

我激憤的說︰「早知道你認得她,我也不來了。」

「她來了。」’表哥站起來,迎上去。

我坐著沒動。她看到表哥,與他打招呼,把一個大紅信封遞上去,表哥接過。

我的老天,她與表哥是什麼關系,為什麼百忙中抽空來這道賀?她不會成為我們的表嫂吧?

任思龍穿一套白色的無袖絲衣服,手臂露在外頭,我必須承認她給我高貴清爽的感覺,但她也使我打冷顫。我無法喜歡她。

表哥把她帶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來。

她臉上的化妝已經褪掉大半,顯然下了班直接到這兒。

表哥說︰「思龍,吃過飯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飯的。」

「你叫一碟給我好不好?」她說,「我還要回公司趕工作。」

「也好,蝦子面好不好?」表哥問。

她點點頭。

她看上去有種孩子氣的倔強,頭發放下來,但是用夾子夾著,那一頭頭發稠密得你不會相信,近發腳處是卷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會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飯看戲消磨時間,但是她連笑都不肯笑,她神經質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後把她的同事也導致精神崩潰,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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