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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 第22頁

作者︰亦舒

湘芹笑得腰都軟下來。

三天之後,連環就發覺湘芹這句不算說得有理。

是不算。

湘芹了解他遠比他了解自己多。

他在學校接到徐可立的電話。

連環有兩個學生通過徐可立的協助正在香氏機構實習,他們一直有若干聯絡。

這次連環也以為是學生成績事宜。

誰知徐可立一開口便說︰「香紫珊回來了。」

徐的口氣已經夠怪異,可是連環听了那句話,反應更為奇突。

連環正屏息等待下文,眼前卻突然冒起點點飛舞的金星,耳畔有咚咚聲,半晌才發覺那是他自己的心跳。連環放下電話,不可能,事隔多年,他已經長大,他理應對這個人名不再有強烈反應。

他嚇怕了自己,臉色頓時蒼白起來。

同事走過,看他一眼,覺得不妥,繼而追究︰「連環,你不是不舒服吧。」

听筒那邊傳來徐可立的聲音,「喂,喂。」

連環定下神來,苦澀地說︰「我听到了。」

「她與母親一起回來,連環,香夫人想見你。」

連環又過許久才說︰「如果可以拒絕,我情願不見。」

「我恐怕你非見她不可,連環,她已經病重垂危。」

連環怔住。

「同香先生一模一樣的癥狀,我見過她,真可怕,像是他回來找她一樣。」

連環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連環,你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

連環握緊拳頭,「我準備好了。」

「我派車子來接你。」

車子往郊外駛去,不知是否該日的太陽特別猛烈,連環眼前的金星始終沒有消失,給湘芹知道了她會怎麼想,她會否譏笑他,抑或可憐他?一切都在這聰明的女孩的意料中,她知道還不是時候,連環仍受魔咒控制。

車子在白色洋房門口停下,連環先看到碧藍的大海,靜寂的天空只有海鷗鳴叫。

他們永遠找得到這種與世隔離的仙境來當家。

門打開來,男僕迎出來,領他進去。

屋內空蕩蕩,想是故意布置得氣氛寂寥,是一種現代設計風格,客廳前一列落地大窗,整個海映進室內,連環睜不開眼楮。

連環只看到一張輪椅背光向著他,輪椅上有人,他卻一時未能看清楚是誰。

連環听到的一個沙啞的男聲︰「你來了,真好。」

連環一怔,這是誰的聲音?這明明是香權賜,連環通體生寒,踏前一步,想看個清楚。

只見輪椅上的人佝僂著縮在一角,輕輕嘆口氣,「呵,你不認得我了?」

連環忍不住說︰「我來見的是香太太鄧玉貞女士。」

那人忽然笑起來,聲音嘶啞,如一只蒼老的烏鴉,連環明明記得,這是香權賜的聲音,莫非是他回來了?

「小連環,你連我都不認得了。」聲音忽然轉得柔軟,化為女聲。

連環「呀」的一聲,這正是香夫人,他來見的人。

連環忽然明白徐可立的說法,是,像正是香權賜回來找她,兩人好似化二為一。

連環的雙足釘在地板上,不能動彈。

「連環,你見過那輛紅色的車子吧。」聲音又轉得沙啞。

連環不知道如何應付這麼怪的情況,漸漸他看清輪椅上那人的輪廓,卻並不是他所認識的香夫人。

那人可能是任何病入膏肓的男或女,穿著深色寬袍,戴著帽子,皮膚干燥焦黃,雙目深陷。

連環鼓起勇氣過去問︰「請問你是誰?」

那人搖一搖頭,語氣輕柔。「連環,那紅色車子的主人,終于離棄了我。」

連環急得蹲下來,「是你嗎,太太,是你嗎?」

病人像是力竭,頭垂在一旁,不再言語。

這時候連環听見背後有人說︰「是,正是她。」

連環往回看,他怔住了。門邊站著一個穿玫瑰紫衣裳的女子,他看清楚她的容貌後不禁沖口而出地喊出來︰「太太!」這才是他記憶中的香夫人。

看護已經上來把輪椅推出去。

那女子笑得前仰後合,「連環連環,你連我都不認得了,亂叫什麼?」

連環似回到少年時代,怯怯地看著她那美麗得妖異的面孔,既彷徨又吃驚。

「你忘記你的老朋友了,你忘了香紫珊。」

至此連環完全明白徐可立聲音中的戰怵之情。

連環的理智漸漸與現實餃接,他看著成年的香紫珊,忍耐著萬言千語,半晌才說︰「對不起,我一時沒把你認出來,太久沒有見面。」

香紫珊笑,「也許因為我們之間有點誤會,你不願意把我認出來。」

連環將在湘芹面前流露的活潑統統收起,過一會兒說︰「我不記得有什麼誤會,」

「算了,」香紫珊招呼他到偏廳坐下,「九時發生一切,過去算數,現在讓我們重新開始。」

連環一口氣喝盡滿滿一杯礦泉水。

「家母病重。」

連環惻然不語。

「現在由我當家。」

連環不由得問︰「有何吩咐?」

香紫珊清晰地說︰「我需要你。」

連環震蕩,他心酸地低下頭,在她面前,他或許永永遠遠是那個抬不起頭來的愣小子。

「連環,到我這邊來幫我。」

「我不明白。」

香紫珊輕盈地站起來,走到連環身邊,俯子。

「我會慢慢告訴你。」

阿紫笑著轉到連環背後,整個人輕輕伏在他背上,低聲說︰「看看你還背不背得起我。」

連環沒料到她會這麼做,只覺四肢酥軟,半晌不能動彈,時間像是那該剎那靜止,連環淚盈于睫,過了像是一個世紀他才說︰「太重了,我沒有力氣。」

阿紫把臉探向他,連環凝視她良久,忽然微笑說︰「你一點都沒有變。」

「來,我們同去看那棵橡樹。」

連環明明記得下午有課,只是開不了口。

他的身體不知如何,與香紫珊一起出發,來到舊時香氏大宅。

只見草地上豎著老大一個告示︰私人地盤,閑人免進。

香紫珊大叫一聲,「哎呀」,我們來遲了。」

房子已經拆卸一半,處處頹垣敗瓦,香紫珊一雙手搭住連環肩膀,硬是要走進地盤里去探險。

大宅里的樓梯還在,扶手已經搬走。香紫珊不住地說︰「你看,連環,這就是徐可立與香寶珊干的好事,為了趕走我,他們賣掉大屋,」她語氣淒清,「毀了香氏基業,大宅此刻拆得一干二淨,化作飛灰。」

她站在二樓一只沒有玻璃的窗前傷神。

半晌阿紫轉過身子來說︰「這里,這里是我父親當年擊傷我母親之處。」

連環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樓梯,向小徑跑去,抬頭看那棵她攀爬過無數次的橡樹,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從前那麼高大了。」

連環一直跟在她身後。

「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紫仍坐在那塊大石上,連環看著她,臉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問連環︰「你有沒有回來過?」

連環搖搖頭。

她長長嘆口氣,站起來,忽然又捂低身子。

連環知有事,忙過去察看,只見阿紫右足踩進一塊碎玻璃中,細長傷口流血。

連環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醫生。」

香紫珊忽然笑了。

半晌連環才明白她為什麼笑。

他嘆息一聲,背起阿紫走出大路上車。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霧。

天空陰暗下來,一團一團濃霧自大而降,積聚在地下,連環每邁一步,便踢開一些霧氣。

他好不納悶,大宅雖在山上,卻在霧線之下,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霧。

今日這景象太特別。

他背著香紫珊,四周杳無一人,更覺渺茫,像是進人另外一個空間,永遠回不到人世間。

他還是回家去了,但已經是深夜。

連環不覺得累,電話鈴一響,他便去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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