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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 第11頁

作者︰亦舒

「呵哈,你不敢。」用起激將法。

「是,我是不敢。」連環既好氣又好笑。

這女孩,剛被學校攆出來,卻若無其事。

「來。」阿紫伸出手。

連環到底年輕,按捺不住,靈活地隨阿紫爬上樹梢,兩人身手敏捷,互相扶持,很快到了樹頂。

阿紫說得對,居高臨下,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連嫂在後門正在吩咐司機辦事,廚子挽著作料回來……。

連環忽然想起,阿紫看到的,一定比他還多。

此時她正無憂無慮采摘樹葉插到頭發上,連環幫她把葉于排放在頭頂似扇子般散開,活似一項冠冕。

阿紫活潑地笑,躲在樹梢,好似傳說中的精靈山魅。

連環贊道︰「多麼好看。」

阿紫盼望地問︰「比姐姐更漂亮嗎?」

連環從來不覺得香寶珊有什麼優點,他的眼神給阿紫一個肯定的答案。

阿紫隨即說︰「看。」

徐可立與香寶珊雙雙目前門出來登上紅色的跑車,滑下大路。

他倆狀至親熱,看得到徐可立只用一只有手把住駕駛盤,另一只手,與香寶珊相握。

阿紫收斂歡容,轉頭問連環︰「他們會結婚嗎?」

連環看得出來,徐可立與香寶珊的婚事早已受到家長默許。

「徐可立會是一個好姐夫。」

阿紫听到隨即把葉冠扯下,撇下樹去,身子接著滑下樹干,一下子去得蹤影全無。

連環情緒也忽然滑落,盤坐樹上不出聲,默默看著阿紫奔回大宅。

阿紫被禁足一星期。

徐可立忙著替她找新學校做新校服。

新學期開始,林湘芹對連環說︰「大學的功課好像更清閑。」

連環像是沒听到,過一會兒他問︰「喜歡一個人,比那個人喜歡你多,是否一種痛苦?」

湘芹的心「咚」一跳,她小心翼翼地打探︰「誰,誰喜歡誰多一點?」

連環不語。

湘芹並不笨,忽然知道這兩個人當中沒有她,于是強笑問︰「你在說誰?」

連環回過神來,「我只不過有點感喟。」

湘芹問︰「是我們的朋友?」

連環不肯再說。

湘芹覺得這些年來,她似在叩一道永遠不會打開的門,本來她頂有耐心,打算守在門外,直到連環心扉打開,可是今日她才發覺早已有人穿門過戶,登堂入室,如人無人之境,湘芹如有頓悟。

何必去理那個人是誰,是誰不一樣,何必查根問底,自尋煩惱。

湘芹在該剎那如釋重負,臉色樣和起來。

她微笑道︰「別胡思亂想,我們是學生身份,有什麼資格去研究誰愛誰更多。」

連環驟然漲紅面孔,向湘芹投去感激的一眼。

傍晚,連嫂替兒子打掃房間。

她納悶地說︰「這麼多橡子從何而來,不小心踩到怕會摔跤。」

連環放下書本︰「不要掃不要掃,隨它去。」

連嫂懊惱地說︰「你比你父親還要怪。」

到了那一個冬季,橡子落滿草地,醫生進出香宅的次數更加頻密。

傍晚老連邊喝啤酒邊說︰「東家應該早進醫院。」語氣十分惋惜。

連嫂說︰「他與你同年,我看你好像還打算活多五十年的樣子。」

「挺窮的時候一直以為財富可以解決一切困苦,可是你看香氏,大宅背山面海,他從來不看風景,花圃整理得那麼出色,一貫視若無睹,成日成夜就關在書房內,他到底在密室內做些什麼?沒有人知道。」

「香先生自我判監,是個永久徒刑。」

老連嘆口氣,「說得好。」

那一個晚上,連環睡到半夜,被輕輕哭泣聲驚醒,伸手想開燈,觸及輕輕柔肌。

他在黑暗中坐起來。

連環當然知道這是誰。

阿紫伏在床角飲泣,「我父親快要去世了。」

連環安撫她︰「他會痊愈。」

「你已多月沒有看見他,他不會好。」

「喂喂喂,」連環輕撫她長發,「別詛咒他。」

兩個少年的聲音都低得無可再低,似自言自語。

阿紫把頭埋在連環胸前。

連環取笑她︰「我還以為你一點也不愛父親。」

阿紫毫無猶疑地答︰「我恨他。」

但是對他們父女來說,愛與恨的界限並不分明,渾飩一片。

第二天一早,連環听得母親抱怨,「老連,把電話號碼改一改行不行,最近從早到晚都有人拔無頭神秘電話來煩擾。」

「會不會是女孩子找連環?」

「只得一位林湘芹罷了,」連嫂的精神來了,「這個女孩子沒話講,大方穩重,又自小看到大,簡直沒有一絲缺點。」

老連認同,「確是個端莊可愛的少女。」

「可是連環懶洋洋似不懂抓住機會。」

「這些事是注定的,你不用著急。」

連環等在電話旁邊,一響,馬上接過。

他不顧對方是否願意說話,便輕輕說︰「醫生會盡力控制病情。」

那邊過一會兒放下听筒。

連嫂問︰「誰?」

連環答︰「同學提我帶筆記。」

又是除夕,連嫂忙著為兩個家庭準備過年,工夫做到十足,卻搞不起氣氛。

沒有人想過年,也沒有覺得過年有什麼重要。

滿桌菜肴擺出來,只略拔動兩下,一听見門鈴,立刻跳起來去開門給醫生或律師。

香紫珊向徐可立央求︰「讓我陪陪父親。」

徐可立猶疑,「他不想見你。」

香紫珊推開徐可立,卻被香寶珊拉住,「不準你去刺激他。」

「他也是我的父親。」

香紫珊推開房門進去,徐可立與香寶珊尾隨,阿紫走近。

香權賜緩緩轉過頭來,渾濁的雙目良久才對準焦點,輕輕說︰「你來了。」語氣無限盼望。

徐可立馬上知道他認錯了人,阿紫卻以為父親牽記她,前去握住他的手。

香權賜看著她良久,忽然醒覺,拂開阿紫的手,「是你,走開。」

「父親——」

「走開,」香權賜喘著氣,瘦癟的臉上泛起厭惡的神色來。

香寶珊連忙拉開阿紫。

只听得香權賜的聲音說︰「你不是我的孩子。」

房間里三個年輕人同時呆住,面面相覷。

這時區律師與醫生一起趕到,示意孩子們出去。

阿紫臉色蒼白,把徐可立帶至一角,「父親為什麼說我不是他的孩子?」

徐可立見她一額汗,十分不忍,「你太頑劣,香先生氣頭上不上說過一次你不像香家女兒。」

「不,這次他的意思不同。」

「你不要無中生有。」

香寶珊在一邊冷冷看著她,阿紫忽然忍受不了姐姐的目光,想逃出去。

區律師匆匆出來,「可立,快去把連環找來,香先生有事問他。」

徐可立立刻去辦事。

區律師見到香寶珊淚盈于睫,香紫珊臉色煞白,不禁安慰她們︰「不怕不怕……」說了兩句,只覺空洞,自動停止,嘆了口氣。

徐可立回來說︰「連環馬上到。」

香寶珊悄悄問徐可立︰「父親為什麼傳一個僕人的兒子?」

徐可立用目光制止她。

連環來了,還穿著大學堂白衣白褲制服,他低頭疾走,目光沒有與任何人接觸。

樓下的佣人們見到他,議論紛紛,交頭接耳,待他走近,又即時肅靜回避。

連環都不加以理會。

徐可立陪他走進香權賜的書房。

連環靜靜地坐下,滿心悲哀,低著頭握緊雙手。

香權賜雖然斜斜地坐在安樂椅上,連環卻覺得他是被看護擺在座位上,他頸項與手足俱已松軟,好比被人棄置的一具提線木偶。

他動了一動。

徐可立趨向前去,「香先生,我先出去一會兒。」

香權賜揮揮手,示意他留下。

連環漸漸習慣室內幽暗光線,他目光只逗留在香氏身上一會兒,便緩緩垂首,不忍心細究。

他外型已經不大像一個人,皮膚干黑,戴一頂帽子,遮住稀疏的頭發,雙目深陷,聲線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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