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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 第8頁

作者︰亦舒

連環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有眩暈的感覺。

這個突然而來的消息震蕩之強,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

他一直在空地逗留到傍晚。

阿紫過往愛坐的那塊大石上已經長滿斑斑青苔。連環本想勤加拂拭,又恐怕她永遠不會再來,徒惹惆悵,于是十分猶疑。

真沒想相隔兩千多個日子,香氏父女還是決定回來。

連環回轉屋內剛好听到父母的對話。

老連說︰「干粗活的女佣已經找到,廚子水準也還過得去,百廢待興,一切要從頭開始。」

連嫂也說︰「真高興,守著空屋白支薪水不知多悶。」

老連嘆息一聲,「希望可以恢復舊觀。」

「听說香先生會帶多一個人回來。」

連環想,莫非是新一任香太太。

連嫂接下去︰「我還以為香先生娶了女人,誰知是一位少爺,說是他的得力助手。」

電光石火間連環想到,這是那個徐可立。

「我還以為經過那宗意外……香氏不會再回這間屋子。」老連不勝唏噓。

「如今適合的房子也很難找。」

「也許他們已經把不愉快事情完全遺忘。」

兩夫妻靜默一會兒,才听得連嫂說︰「你同兒子講一聲。」

「說什麼?」

「兩位小姐大了,叫兒子同她們維持一個距離,最好避不見面。」

連環訝異。

老連也意外,「為啥,有什麼不對。」

他老妻回答︰「你想想,連環該如何稱呼她倆,叫名字,咱們不沾這光,人家也斷然不肯。叫小姐,連環又不是香家工人,何必自貶身價,劃不來,倒是不來往的好。」

老連不語。

「一代做下人已經足夠,又不是家生奴隸,何必把連環拖落水。」

老連安慰她,「你給我放心,連環做事自有他的一套,小子一向穩重,我有把握他懂得處理。」

「對,他有個女同學,差不多年紀……」

連環見父母興致那麼高,不去打听他們話柄,爬上橡樹,攀窗入室。

他的體重比七年前增加一倍,樹枝吃不住為道,彎成一張弓模樣。

要回來了。

連環深宵不寐,他看到牆角爬著一只小壁虎,扭著竄上天花板。

第一次遇見阿紫的情況又歷歷在目。

連環這才發覺,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

這精靈的小女孩長處他心間。

如今要回來了。

衣櫃里替她保留著小小漆皮鞋,肯定已不適用。

丙然,第二天一大早,只見連嫂把大屋徹頭徹尾清理一遍,所有過時不要的衣物一大捆一大捆那樣堆著,叫慈善機關收去。

連環悄悄取了那雙從來沒有被主人穿過的皮鞋。

房子從里到外重新粉刷一次,簇新的油漆味有點刺鼻,但是連環走過當年香夫人倒地之處,仍然有異樣不祥感覺。

為什麼要回來,是否有未完的故事有待原班角色演出?

連環憂心忡忡,一邊還要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出力幫忙。

靜寂多年的屋子人聲又嘈雜起來。廚子原來有壞脾氣,老與打雜吵架。新司機不大能夠控制大車,一下子就撞爛車尾燈。

設計師最後決定連窗簾也要換,又多一層工夫。

足足忙了一個月,連環忽然知道什麼叫排場。

客廳中水晶瓶子開始插滿鮮花,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隨時歡迎主人回來。

入夜,連環巡視跳舞廳擦得錚亮的地板,仿佛看見累累墜墜掛滿纓絡的大吊燈晶光四射,圓舞曲悠揚奏起。他們回來了,偕滿堂賓客翩翩起舞。

電話鈴驟然響起,打斷連環的遐思,他去接電話,「香公館。」他說。

那邊沉默很久很久,然後一位女子的聲音說︰「打錯了。」

連環疑竇頓起,不,這不是錯號,聲音太過熟悉,分明是個故人,盼望得知消息。

連環溫和地問︰「哪一位,是香夫人嗎?」

那一頭驟然掛斷,只余「嘟嘟」之聲。

連環才覺得冒昧了,怎麼可能是她,別胡思亂想了。

他終于熄了燈,回到小屋去。

老連累到極點,在長沙發上盹著,呼吸勻淨,一起一落,把往日苦難丟得老遠老遠,他此刻並無他求,只圖這口安樂茶飯。

人各有志,連環並不覺得父親有什麼不對,至少他知道何去何從,連環卻還不曉得自己將扮演何等樣角色,心中那一絲不安又攪動起來。

香氏父女回家那一天,恰逢連環畢業考試,天一亮就趕到科場去,沒有見到他們。

連嫂說︰「連環並不在佣人名單上。」

他們听到車號,魚貫迎出來見東家。

香氏只向眾人略點點頭,便退到房間去休息。

老連這樣形容︰「大小姐緊緊拉著徐少爺的手。」呵呵笑著。

阿紫呢,連環渴望听到她的消息。

連氏夫婦沒有說起她。

香權賜這次回來,並不打算隱居,一連舉行好幾個盛會。

推開窗戶,連環可以听到忽明忽暗的笙歌聲,真感慨,明明近在咫尺,又似遠在天涯。

案親故意不同他提及大屋動態,硬是要把他自主人家分離,叫他做一個獨立的人。用心良苦。

連環到空地散步。

月亮像銀盤一樣,連環不由得抬起頭細心欣賞,那是月桂,那是玉兔。

「連環,果然是你。」

連環一怔,這把清脆的聲音在他腦中不知出現過多少次,他訕笑自己又在幻想。

「連環,你不听見我叫你?」

連環說聲而出︰「阿紫。」

連環轉過身來,看到一個少女站在他跟前,月色下只見她穿著乳白紗衣,宛如仙子一般。

「你是誰?」連環求證。

「連環,我是阿紫。」

是她,是她,連環激動起來,她一點也沒有忘記幼時舊友,她終于選擇適當時刻前來訪友。

連環幾經辛苦,才克服喉頭那一絲硬咽,非常平靜地說︰「你長高不少。」

阿紫笑笑,「你也是,連環,再不見恐怕會認不出你。」

連環定一定神才說︰「你穿這件衣服好看極了。」

「其實我始終沒有擺月兌水手裝。」阿紫笑笑。

她在那塊大石上坐下來,一點也不理會石上青苔,仿佛決定要敘舊的樣子。

「連環,我一直想念你,我多怕你會離開這里。」

連環被她真摯的情意感動。他低下頭,不敢眨眼,生怕眼前景象只是蜃樓。

「舞會沒有請你?」

連環答︰「我不是客人。」

阿紫笑,「你總是這樣淡淡的。」

連環忍不住說︰「你怎麼記得,那時你好小好小。」

阿紫忽然收斂笑容,「我不記得?當然我記得,我記得每一件事,每一個人。」語氣漸漸淒涼。

連環悔錯,他失言了。

「謝謝你過來看我。」

阿紫站起來,往小路走兩步,又回頭來,「連環,你有沒有時時記起我?」

連環到這個時候才肯定這個阿紫是活生生的真人,不是來自他的記憶。他含蓄地答︰「有時記得。」

阿紫調皮地眨眨眼,「只是有時嗎?」

她笑著打樹叢間走去,乳白裙據在綠葉間一明一暗,習慣一點也沒有改,來去自若,把當中她離去的那段空檔,補得一絲縫隙也無。

她走了好久,連環還在發呆。

又過一會兒,連環才覺得有一絲暖流,貫通他全身,原來一切擔心,都屬多余,阿紫並沒有忘記他。

他輕輕回到室內,輕輕關上門,這時發覺臉頰儒濕,連環詫異,那不是眼淚嗎,但他是從來不哭的一個人,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但是淚水抹了又有,抹掉又有,最後只得趁黑暗無人讓它流個痛快。

第二天,他一早去考最後一科,有人比他更早。

那人在小徑跑步,看到連環,主動向他和氣地打招呼︰「你一定是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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