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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 第8頁

作者︰亦舒

也沒等待他們反應,便匆匆離開咖啡室。

那美麗熱情的女郎也許會笑我,但我弱小的心靈已經受不了強烈的一收一放,一緊一松。

回到家中,發覺新的窗簾已裝妥,大哥還開著巨型分體式冷氣機。

一簾幽情,滿室生涼。

他得意地問︰「怎麼樣,海倫一定喜歡。」

完全變了,老房子原來的味道蕩然無存。

本來廳堂充滿天然風,走馬長露台上垂著竹簾,仿佛隨時可以看見童年時的林自亮與林自明打架後受祖母責備,噙著淚水一身髒熟睡在藤榻中夢見被老虎追。

那時還不是家家有電冰箱及洗衣機,白月兌油在這樣的天氣要浸在一盆冷水里,防它溶解變壞,而林自亮林自明要幫老佣人阿一絞被單,一人抓一頭,一二三往相反的方向出力扭,榨干水分才晾在衣裳竹上。

這一切童年往事,一一隨科學進步,社會繁榮而消逝。

再經過林自亮革新,誰還認得這個家呢?

我推開房門,一看,不由得慘叫起來。

雙層床,那張古董床,床板上刻著床前明月光以及小女朋友名字、大考日期、坦克車圖樣的床失了蹤,原來的位置放著簇新的單人床。

「床呢?」

「我花了錢叫人抬去丟掉,二十多年了,還擱著干什麼?」

海倫,我決不放過你。

不不,不要怪錯人,是林自亮,林自亮賣弟求榮。

抑或是我自己,永遠不肯長大,懷念要風得風的童年。

足足控制了自己四十八小時,我終于撥通電話,施峰來接听。

「沒有出去玩?」

「剛看完科幻電影回來。」

看樣子愛情是真正過時了,她們那一代絕對可以成功地無痛無癢靠科學過一生。

「媽媽在家嗎?」

「在書房招呼客人。」

我竟打听起她的私隱來,「是同事嗎?」

「不,親戚,阿姨一家自澳大利亞來度假。」

「住你們家?」

「正是,要不要我叫她來听電話?」

「不用了,讓她忙吧。」

「施峻叫你再講故事給她听,要孫猴子那一類,要與妖魔鬼怪打的。」

我很困惑,「女孩子應該听紅舞鞋,人魚公主,仙履奇緣,白雪與七矮人……」

施峰哈哈笑起來,「我听過那些故事,女主角什麼都不做,在困難的時候只會得默默忍耐,流著眼淚等候男人來救她們,媽媽說太荒謬了,主題不健康,不適合我們。」

我不相信耳朵。

我是怎麼愛上這個不可救藥的女人的?

我嘆口氣,「下次再與你談。」

「等一等,媽媽來了。」

我的心撲撲撲大力地跳,連忙騰出一只手出來按住。

盛國香聲音傳來,「有事找我?」非常鎮靜,沒有異樣。

到底大幾歲,老練得多。

我卻不曉得如何回答,沒有,我沒有事,只可惜我在本市沒有朋友,吃不住寂寞,便撥了個熟悉的號碼,希望與她聊幾句。

「我倒有好消息。」她說。

「是什麼?」

「最近我父母又開始聯絡通信。」

「那多好。」

「我也這麼想。」

棒一會兒,實在沒有話題,我只得說︰「有進一步的發展,請告訴我。」

「哎,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我還以為她永遠不會問。

「什麼也不做,你可有建議?」

「一起去探訪家母如何?」

還是不願單獨見我,還是逃避,還是希望躲。

「好。」

「我來接你。」

「三點。」

「明天見。」

第四章

一向剛健的她是不會這麼快投降的。

早上,走遍花攤花店找紫羅蘭,遍尋不獲,大城市講究富麗堂皇,連花都流行顏色艷麗的,大朵的,囂張的,張牙舞爪地插在籃子里,或裝在透明塑膠盒內,使施與受雙方都覺得有無限面子。

哪里去找小小羞怯紫羅蘭。

大哥在日歷上畫了一個紅圈,那是海倫回來的日子。

他預備搞一個小小宴會歡迎未婚妻。

因而也在那里發牢騷說買不到好的花朵,他所喜歡的鳶尾蘭要早半個月訂購。

兩兄弟都為討好女性而弄得方寸大亂,老媽把我們生得英明神武又有什麼用。

柄香車子來到門口,按兩下號。

我連忙取餅外套開門出去。

大哥以訝異的眼光看牢我,他說︰「記得嗎,早十年我們約會女孩子,也是把車子駛至門前響號。」

我來不及與他討論這里面的哲學,已經奔出去。

上了車,轉過頭一看,「師母!」搭錯車。

「國香稍遲才來。」

我即時七情上面,失望、不滿、煩惱全部表露無遺。

師母看我一眼,不出聲,把車子箭般駛出去。

我用手托著頭,面孔迎著風,一語不發。

不是推搪就是失約,要不就是遲到,或是干脆找替身,根本不懂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照老脾氣,誰一而再、再而三地戲弄我,早已發作,但今日只是悶。

師母把車開得風馳電掣。

「有什麼煩惱,可以同我說。」

我苦笑。

「年輕人,你的精神不大好呢。」

我改變話題,「我師父近況如何?」

「他搬了家。」

「啊,被那洋婦斗敗了。」我跌足。

「在人家土地上與人家斗,你說是不是自討苦吃。」稍停一會兒,「我叫他回來。」

「絕對正確。」

「最近與他在電話上談過幾次,發覺過去的歧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雞毛蒜皮。」

「他什麼時候回歸?」

在此枯燥干渴炎熱的夏日,這可算是唯一一宗喜訊。

「還在考慮哪,一生都婆婆媽媽。」

我微笑。

回來就享福了,師母會在生活中把他照顧周全,男人生來苦命,若沒有賢良投緣的女人愛護,日子不知怎麼熬過。

問師母要了啤酒,嫌淡。換了可樂,嫌甜。開了空氣調氣,嫌悶。開窗,嫌熱。肚子餓,不肯吃現成的糕點,特地做面,又嫌膩。坐著,覺得累,踱走,又像十分煩躁。翻報紙,窸窸窣窣。雜志,都已看過。

說話,嫌空洞。閉口,無禮。嘆息,怕惹注意。一走了之,太露痕跡。

怎麼辦好?

師母左邊眉越揚越高,成為一座小小的山。

「小子,」她說,「你是怎麼了?」

門鈴一響,我整個人彈起來。

柄香到了。

帶著小施峻。

「與孩子去拔牙。」就是這麼簡單。

我忘了,忘記她是母親,她是妻子,她是教授。

忘記一切,自己心里只有她,希望她也一樣。

施峻用胖胖的手掩著半邊臉。

「可痛?」

她搖搖頭,「一邊面頰好似不見了。」

「待麻藥消失就會好的。」

祖孫三代都在此,叫我們怎麼說話,國香是故意的,這樣見面,沒有機會闖禍。

聰明的師母看看我,又看看女兒,大約是明白了吧?

柄香一到,我一切異議意見都沒有了,她帶來雞肉餅,做了檸檬茶,我吃得津津有味,五髒六腑服帖異常。

師母有意無意地問︰「小子,你清涼了?」

我索性躺在沙發上。

施峻問︰「講故事?」

「坐到我腿上來。」

施峻咭咭笑。

柄香與她母親一起走到廚房去。

我開始︰「唐敖與林之洋離開女兒國,駕船又駛到一個地方,叫做君子國。」

「哦,君子又做些什麼?」

「他們互相禮讓,譬如說,一個梨,明明大家都想吃,可是必須客氣。‘你來你來’,‘不,你用你用’……」

小施峻問︰「結果誰吃?」

「誰也沒吃,梨白白擱那兒爛掉。」

「不會吧,沒有人搶嗎?」

沉默一陣子,我說︰「我去搶。」

小施峻說︰「我也會。」

我們是同志,要不是她早熟,就是我沒長大,還有一個可能︰我倆是小人。

說完故事,我經過廚房去洗手,不知恁地,腳步慢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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