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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信子 第2頁

作者︰亦舒

我「成名」還是最近五年的事,現在提起「季少堂」三個字。也有人會頷首側目了。在美國,只要抖得起來,文章是有價的。

《長江與我》是六七年最佳暢銷書之一。

經理人事前拍著桌子說︰「ST!你一定要寫一本長江的書!揚子江!」

我泄氣的說︰「但是我從來沒到過長江,除了在地圖上看過它以外,我發誓我不知道長江是什麼。」

「你豈不是中國人?」他瞪著眼干著急。

「老兄!我是香港出世的華人,拔萃男校畢業。十七歲到美國。上帝!」

「這件事告訴我不要緊,別告訴人。」經理人急出汗來。

我喃喃自語︰「揚子江。老天。」

「去做研究!到圖書館多看幾本書,誰是天才呢?如果你可以寫論文,你也就可以寫《長江與我》。」

「吸血鬼。」我說。

「老友,我只抽百分之十五佣金,你別過分,而且我對市場深有研究,孔夫子說——」

孔夫子他的鬼。

可是書終于寫成功了,銷掉二十多萬本。我們一家子前往歐洲度假——第一次由我付帳——同時在紐約第五街租下一層豪華公寓,開始過堂堂正正的生活。

當時妻的置評是︰「長江?你知道什麼長江?」

我指著她的鼻子說︰「季鮑氏,你說話當心點。」

可是我的聲音很弱。

《長江與我》之後又寫了三五本類似的暢銷書,我竟然可以拒絕岳父的救濟而好好的話下去,真是天下一大樂事,原以為憑「才氣」吃軟飯可以吃一輩子,現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屬異數。

包奇的是岳父在這麼多女婿中,最喜歡我。

鮑老先生是寧波人,有兩個女兒嫁了洋人,認為奇恥大辱,遺產只打算分三份,洋女婿為投其所好,痛苦地學國語,結結巴巴的拍伊馬屁,伊卻板著面孔講︰「我勿會講國語,我只會講寧波閑話。」

炳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認識我那年年紀很輕,在威爾斯理念書,我並不知道她有沒有鈔票,我喜歡她的白皮膚,人也溫柔大方,具幽默感,我與她約會著,有時乘半日火車周末到她家,只夠錢請她吃熱狗。

到結婚時才知道她父親是億萬富豪。

鮑老先生親自到紐約來主持婚禮。

我們之間有緣,他馬上贊我有書卷氣。

後來老婆與我爭吵,他老是幫我︰「少堂是讀書人,阿因偌勿要同其吵。」

等我發了點橫財,他更得意,寫字樓里放著一整套我的暢銷書,到處問生意上的拍檔︰「我女婿——」

我覺得岳父是個老好人,他造船是一流,對于文學,就不甚了了,他不知道我寫的書是混飯吃的,算不得數,真是汗顏。

我惟一值得驕傲的地方,也許是我的嗜好︰研究celts少數民族的歷史略有成績,進入國家地理雜志會做一名會員。

盼妮說得好︰「爹呢,一寫稿便皺起眉頭,一到地理雜志開會便眉飛色舞。」

我指著盼妮說︰「你呀,你應該知足,你看你的遺傳多優秀,外祖父有的是錢,父親有的是才。

老婆說︰「你算了吧——《長江與我》。」她笑。

我說︰「那本書今年快要第七版了,你或者不感興趣,可是連泰晤時早報都評道︰作者寫作的技巧是一流的——」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

我軟下來,「季鮑瑞芳,」我說,「如果沒有你,我這個大作家或許得淪落在某政府機關做工,一輩子出不了頭,」我擰擰她的臉頰,「一切都歸功于你。」

「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說︰「季鮑瑞芳,為什麼你都三十歲了,尚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她說。

我們的生活優哉悠哉,直到小女兒盼眯出生。

大女兒盼妮養下來的時候,我口袋里真是一便士都沒有,于是叫她盼妮——希望經濟情況有改善。

我記得老婆還說︰「為什麼不叫‘常滿’?」

取盼咪這名字則為了順耳。兩姊妹年紀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歲的時候,我們才發覺她有點遲鈍;認不清顏色,不能夠自己穿衣服,不會用筷子,智力與一歲多的兒童無異,更不用說是好好的講話了。我很震驚,馬上請醫生研究,結論是盼咪比同年齡孩子低能,需要特別護理。

老婆因此郁郁不樂。

我很生氣,我說︰「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運不同,人人像你這麼懂得養生之道——老子是鮑某,老公是季某,你若嫌盼咪,我就帶她離開你!」

她大哭一頓,之後反而安樂了。其實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

到現在,不但我們三口子對盼咪寵愛有加,連她外祖父都受感動而鐘愛她。

鮑老先生直說︰「我們對季家不住,少堂只得兩個女兒。」

重男輕女。

盼咪腦中有一個良性瘤,漸漸壓住神經線,將來會影響她視力。惟一的解決是動手術,但是盼咪實在還小。這件事還得押後。

結婚十七周年,老婆流淚說︰「少堂,你對我真好。」

忽然我也握著她的手,眼楮紅紅,「老婆,我愛你。」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真惡心,言情片中都沒有這般肉麻的對白。都十七年了,人家離婚好幾次、你們還恩恩愛愛,落後。」

到今天,我們結婚近二十年,還是恩愛如初,奈何。

生活一直寧靜。直到這次意外。

回到紐約,我把海德公園的事告訴老婆,她幾乎沒嚇死。

「盼妮!」她抱怨,「你真是闖禍胚!」

「算了。寧波女人,現在我們要設法查那家人的姓名來歷,總之不上門去拜見感激一番,我晚上睡不著。」

把盼眯送到醫院去接受治療,相熟的醫生勸導我們不可再令孩子受驚嚇。

盼妮喃喃說︰「我發誓以後不騎馬了。」

我把那只耳環取出與妻研究︰「你看這個。」

妻說︰「鐵芬尼貨色。」她詫異,「這只耳環價值不貲。」

「這樣,我到鐵芬尼去問。」

「有道理,鐵芬尼的顧客並不多,這耳環又很特別,你去走一次也好。」

她替我打電話,約好鐵芬尼珠寶的營業主任。

我懷疑起來,「喂,你怎麼跟他們那麼熟?」

「別疑心,你岳母最近去買過幾套首飾。」老婆笑,「不是我。」

到了鐵芬尼,我說我是「季太太的丈夫」。

我把那只耳環取出放在營業主任面前,簡單的說︰「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誰。」

那法國佬賊頭狗腦的會心微笑,與我打官腔︰「季先生,我們對于珠寶的來歷——」

「——一向保密是不是?」我說,「你誤會了,這一只耳環並不是神秘女神與我一夜風流之後留在枕畔的紀念物,這是我拾回來的東西,我只不過想物歸原主。」

死鬼法國佬自然不相信我說的話,鬼祟得眼楮鼻子都聳動起來,我氣不過,搶了那只耳環就走。

回家跟老婆說︰「不行,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到底還是季鮑氏有辦法,由她出馬,找到經理,她與我坐在辦公室內,把海德公園的事從頭到尾的說一遍。

那經理沉吟半晌,拎著耳環用放大鏡看半晌︰他說︰「我很清楚這耳環是什麼人來訂制的。」

我與老婆對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問︰「大客戶?」

「嗯。三年前有人送來一大批珠寶,要求拆了重瓖,我們接手後詫異無比,自問沒見過這麼多的珍品。」

經理停了一停,仿佛經過三年他還在吃驚。

我自然沒想到事情還有這麼出奇的因素,大訝。

他說下去︰「鑽石還有個價錢,翡翠更無可估價,消息傳到同行,巴黎卡蒂亞與倫敦古青斯基都派人來看過貨色,奇是奇在他們也同樣收到珍貴的玉石鑽飾要求重瓖,都由同一個人送出。這批珠寶貨色既然如此珍貴,照說件件有個記錄才是,卻又無跡象可尋。而且客人擱下便走,也不買保險,我們總共花去八個月,才把它們瓖好,每一件都是精心杰作。物主收了貨付卻現款,並無任何置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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