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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無淚 第7頁

作者︰張小嫻

「你以為只有你讀過嗎?我早就讀過了。」

「我十五歲那年讀的。」他說。

「我十一歲那年已經讀過,比你早四年。」

他狐疑地看著她,說︰

「年紀這麼小,會看得明白嗎?」

「智商高,沒辦法。」她神氣地說。

「那時很想去看看書里提到的埃及沙漠。」他說。

「我去過沙漠,非洲的沙漠。」她告訴他。

「什麼時候去的?」

「我小時候在肯亞住了三年。」

「怪不得。」

「什麼怪不得?」

「你有一種近似非洲豪豬的野蠻!豪豬身上就長滿毛刺,會刺得人很痛。」

「我也見過一頭很像你的狒狒。」她懶懶地說。

「那麼,你是真的見過獅子?」他想起她那張畫。

她「嗯」了一聲,不太想提起獅子的事。

「你喜歡非洲嗎?」他問。

「那個地方不屬于我。」她淡淡地說。

「有機會,我真想去金字塔。」他興致勃勃地說。

她突然靜了下來。她沒去過金字塔。她原以為總有一天會去的。從今以後,所有風景都沒分別了,都成了一片模糊的遠景。

「你記不記得牧羊少年在沙漠里認識了一位煉金術士?」過了一會,她說。

「嗯。」他點了點頭。

「那位煉金術士擁有一顆哲人石和一滴長生露。」

「我記得這一段。」

「哲人石能把任何東西變成黃金,喝下長生露的人,會永遠健康。」

「這兩樣都不可能。」他回答說。

她卻多麼希望這個故事不是寓言。

「你為什麼要念醫科?」她突然問。

這個問題深深觸動了他。過去的一年,他幾乎忘記了當初為什麼選擇醫科,也忘記了他曾經熱切努力的目標和夢想。

「我想把別人的腦袋切開來看看。」他笑笑。

「你這麼聰明,不像會留級。」她說。

「我並不聰明。」他聳聳肩,無奈地說。

「畢業後,你打算修哪一個專科?」她問。

「我想做腦神經外科,那是最復雜的。」

她停下腳步,朝他抬起頭,說︰

「你看看我的眼楮有什麼問題?」

他湊近她,就著日光仔細地看看那雙漂亮的黑眼珠,然後說︰「沒什麼問題。」

「幸好你選了腦神經外科,而不是眼科。」她揉了揉眼楮,朝他微笑。

他心頭一震,驚訝地望著她,在她眼中讀出了哀淒的神色。

「我的眼楮有毛病,是視覺神經發炎,三個月前發生的。醫生說,我的視力會漸漸萎縮。一旦復發,我便什麼也看不見了。幸運的話,那一天也許永遠不會來臨。但是,也許下一刻就來臨。就像身上系了個計時炸彈,它不會把我炸成碎片,只是不再讓我看東西。」她靜靜地說完。

他太震驚了,一瞬間,他恍然明白,為什麼在草地上摔倒的那天,她會那麼生氣。她害怕自己是根本看不到他躺在那里。他終于知道她為什麼放棄畫畫,為什麼從來不在他面前看書。他太笨了,竟然看不出來,還?訓她不要放棄夢想。

他在書上讀過這個病。病因是病人的免疫系統突然出了問題,可能是遺傳,也可能跟遺傳沒有關系。這個病無藥可治,病人的視野會漸漸縮小,盲點愈來愈大,把顏色混淆,一旦復發便很嚴重,也許最後連光暗都看不見。

她卻能夠平靜地道出這個故事。他難過地望著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愧疚。她的冷淡或冷酷,無非是想把他氣走,他卻生她的氣,以為她是故意折磨他。就在前一刻,他還故作幽默的取笑她像非洲豪豬。

「別這樣看著我,我不需要同情。我覺得現在很好。比起一出生就看不見的人,我看的東西已經夠多了。我見過牽牛花,見過海邊成千上萬的紅鸛,見過獅子,野豹和羚羊。當然也見過豪豬。我見過浩瀚的沙漠,見過沙漠最壯闊的地平線,也見過我自己。」她堅強地說。

他不知道要對她說些什麼。他也許懂得安慰脆弱的心靈,卻不曉得堅強的背後有過幾許掙扎和辛酸,又有多麼孤單。

「有時候,其實也不用看得太清楚,尤其當你有一張自己都不喜歡的闊嘴。」她逗趣地說。

他很想告訴她,那張闊嘴把她的臉襯得很漂亮。但他實在沒法若無其事地擠出一個笑容來認同她的黑色幽默。

她繼續說︰「大部分動物只看到黑白兩色,鯊魚更是大近視。它們照樣生存,而且比我們勇敢。」

他失神地點點頭。

她朝他微笑︰「我的眼楮,從外表是看不出有毛病的。所以,你還是會成為一位好醫生的,呃,應該是一位好的腦神經外科醫生才對。」

然後,她說︰

「我要上課了。再見。」這最後一句話,卻說得好像永不會再見似的。

他站在後頭,看著她自個兒朝課室走去。他分不出她的堅強是不是偽裝的。我們都知道世上沒有長生露。在另一個星球,也許會有。可惜,我們是住在一個沒有靈藥的星球上。

她走遠了。他無法使自己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他想起他們初識的那個午後,她掉落在他的肩頭,出于驚惶和恐懼而悻悻地罵了他一頓。是誰把她送來的?愛情是機遇,還是機遇會把兩個命運相近的人一起放在草籃里?

他心中滿溢著對她的同情,不是對一個朋友的同情,而是對已經愛上的人的同情。惟有這種同情,使人心頭一酸,胳膊變虛弱了。

整個下午,蘇明慧都在上課,只在小息的時候逼自己吃了點東西。她今天在他面前說了那麼多話,是好勝地顯示自己的堅強,還是奸詐地把她的病說得輕松平常,然後騙他留在身邊?她怎麼騙得過他呢?他是讀醫的。

苞他道出那一聲艱難的再見時,她心里渴望他會再一次從背後拉著她,告訴她︰

「不管怎樣,我還是那樣喜歡你!」

她故意加快了腳步,縮短自己失望的時間。這一次,並沒有一雙手把她拉回去。

今天是假期,她不用到便利商店上班。下課後,她沒回去宿舍,而是去了火車站。

她坐在月台上,一列火車靠停,發出陣陣的號聲,人們擠上火車。她沒上去。

她憑什麼認為一個偶爾相逢的人會接受她的命運?

在肯亞野外生活的那段日子,她有一位土著玩伴。那個比她小一歲的漂亮男孩?她摔跤和用標槍捕獵動物。那時候,她深深愛上了他,發誓長大後要嫁給他,永永遠遠留在非洲的大地上。後來,她給母親送了回來,兩個人再也見不到面了。臨別的時候,男孩跟她說︰

「我們是不一樣的。」

她偶爾還會想念他,但是,那段記憶已然遠了。他也許早已經把這個黃臉孔的小女孩忘掉。她也沒法想象自己今天會在脖子戴著一串項圈,赤著腳,升起炊煙,等她的情人狩獵之後回家。

能夠相遇的,也許終于會變遙遠。

夜已深了,月台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站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離開車站,走路回去。

月亮疏疏落落的光影照在回去的路上。她朝宿舍走去,隱約看到一個人影坐在宿舍大樓前面的台階上,然後逐漸放大,直到模糊的身影變得熟悉。

她看見徐宏志從台階上站了起來,似乎已經久等了。

她驚訝地朝他抬起眼楮,他站在那里,一張臉既期待又擔心。

「你今天不用上班嗎?」他問。

她點了點頭。

「我找了你一整天。」他說。

「你找我有事嗎?」她緩緩地問。

他那雙溫柔的眼楮朝她看,暖人心窩地說︰「我可以陪你等那一天嗎?你說過,也許那一天永遠不會來臨,也許下一刻就來臨。我想留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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