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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波上的舞 第12頁

作者︰張小嫻

「除了米粉之外,我還會煮很多東西。」他笑笑說。

「真的嗎?」她軟癱在沙發上。

「明天你想吃些什麼?」

「明天你還會來嗎?」

「當然了。我會天天來,直到你的病好了。」

「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她把頭擱在抱枕上。

他正想回答,她已經說︰

「你對所有朋友都好。」

她微笑望著他,把兩只腳擱在沙發的扶手上。她還在發燒,她的臉正在發燙。她的眼瞼已經不听使喚的垂下來了。

當她午夜在沙發上醒來的時候,她看到自己身上蓋著被子。李維揚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離開了。一種暖昧的幸福降臨在她身上。她知道他對她特別的好,她只是故意說「你對所有朋友都好」,她是在撒嬌。唯有在病中,她才會那樣向他撒嬌。也唯有在病中,她才可以那麼任性,以別人女朋友的身份向另一個男人撒嬌。她好想听到,又怕听到他說︰

「我對你是特別的好。」

以後的每一天晚上,他都來煮東西給她吃。那個晚上,她的燒已經退了。她挨在沙發上,他坐在她腳邊。

「你相信三個人的愛情嗎?」她問。

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請求平衡。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人。」

「是嗎?」她的聲音里有點悲哀。

「我們有一雙眼楮、一雙耳朵、一雙手、一雙腳、兩邊肺、兩個腎、兩排牙齒。我們身上的器官,不是一個,便是一雙。人的身體,便是一個小世界。從我們出生那天開始,已經注定了。」

她想起羅貝利,于是她說︰

「有些人的確可以同時愛著兩個人。」

「是的,但到了最後,他必須選擇一個。你可以愛兩個人,但你只能夠和其中一個人生活。」

我們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分,地球上有百分之七十是海洋。人的身體跟整個世界何其巧合?這也許不是巧合,而是秩序。上帝造人的時候,在他身上造了一雙一對的器官。一個人也只能跟一個人廝守終生。有什麼真理比這個真理更甜蜜而又更無奈?

她明白了。她微笑著用身上的一張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回避了他的目光,沉沉地睡去。半夜醒來的時候,她看到他還是坐在她腳邊,就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他的頭枕在沙發的靠背上睡著了。經過了多少時間,他們用這個方式睡在一起。她是如此親近地听到他沉重的呼吸聲。這一切又偏偏如此坦然自若。

他說,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

她是知道的。每個人都曾經夢想一個崇高的愛情。她何嘗不是這樣夢想?世上或許有一種關系,是介乎好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間的,是凌駕之上的。她合上眼楮,安然地睡著。一支溫柔的安眠曲從他身上飄到她心里。

當她再次醒來,他已經不在她腳邊了。那微小的失望使她在很久很久之後才能夠再次睡著。

12

她身上的麻疹已經退了。這天晚上,她把頭發梳得貼貼服服,穿上一條白色的裙子,坐在家里等他。當他來到的時候,她問︰

「今天出去吃飯可以嗎?」

「當然可以。」他微笑說。

她像一只剛從籠子里飛出來的小鳥,逼切地要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

他們吃了一頓豐富的晚餐。然後她提議去跳舞。她爸爸和媽媽很愛跳舞。童年時候,他們常常帶著她一起到夜總會吃飯和跳舞。舞池上飄著一雙雙的舞伴,她的父母也在其中。她是最小的一個。她一個人,任意地摔出左手,然後又摔出右手。自由自在的跳舞。那個時候。她還不過七、八歲。這些回憶,穿過多少歲月在回響。她已經二十六歲了。

二十五歲和二十六歲只是相隔一年,卻有著很大分別。二十五歲以前,有些事情她是不會認真地去想的,譬如結婚,譬如將來,譬如青春的短暫。到了二十六歲,她忽然想到這一切。女人的二十五歲,畢竟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

這天晚上,舞池上有一個中年女人,她的舞姿像一條正在吐信的大蟒蛇那樣。她比她身邊所有年輕的女子更狂熱地扭動身體。愈是這樣,偏偏愈是讓人覺得她在加倍努力地挽回消逝的青春。狂歡熱舞的日子,不會太長久了。

「你怕不怕老?」她提高嗓門問李維揚。

「我還沒去到怕老的年紀。」他湊近她耳邊說。

「男人什麼時候才會怕老?」

「當他愛上一個比他年輕很多的女孩子。」他笑笑說,然後又問她︰「女人呢?女人什麼時候開始怕老?」

「十八歲之後,每年都怕。」她在嘈吵的音樂聲中喊著說。

離開了舞場,他在昏昏夜色中送她回家。天空上有一輪白晃晃的月光。她記得在油畫店後花園的那個晚上,不也是有一個這樣的月光嗎?同樣的月光,像一盞還沒關掉的燈,一盞夜室里溫柔的燈。他們開始沉默地走著,她的心怦怦的跳。他們的身軀是如此接近,他就在她左邊。她故意把皮包從右手換到左手里。現在,她的左手拿著皮包,隔開了兩個人的身體。她不讓他有機會拖著她的左手,同時也不讓自己有機會讓他拖著。她知道,那將是一只無法拒絕的手。

她努力的不讓自己去思想,後來,她還是想起了一支兒時唱過的歌,那是一支關于生日的歌。她問他︰

「你是星期幾出生的?」

「我不知道。」他聳聳肩膀。

「你有沒有听過一首童謠?里面說,星期一出生的孩子,相貌很不錯。星期二出生的孩子,充滿喜樂。星期三出生的孩子,有較多的憂傷。星期四出生的孩子,要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星期五出生的孩子,懂得愛和付出。星期六出生的孩子,要很努力的謀生。星期天出生的孩子,正直而有智慧,善良又快樂。」

他笑了︰「那我不是星期天出生便是星期一出生的了。」

「真的嗎?」她朝他笑了笑。

「那你是星期幾出生的?」

「星期四——」

「星期四,星期四是——」他一時間記不起所有的歌詞。

她重復一遍︰「星期四出生的孩子,要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這句話剛剛說了出口,她忽然醒覺,那不是說她自己嗎?離開她出生之地很遠的地方,不正是美國嗎?那支兒時唱過的歌原來很準的。人生漫漫長途,終有落腳之地。她會和樂生在波士頓重聚。有一天,也許就在不久的將來,她要跟眼前這個男人永遠分離。她的心沒有再怦怦的跳,而是換過了一種悲涼的調子。她低著頭,把皮包從左手換到右手,讓自己的左手空出來。

她抬起眼楮望著他,他也正望著她。他們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聲。人生不可避免的別離和遺憾,把她推向了他。他拖著她的左手,同時也拖著她的右手,把她拉到懷里,久久地吻她。既然沒有辦法,我們接吻來分離。

她的肩膀變軟了。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猶豫和傷感,所有塵世里的希望和失望,都融化在他溫柔的氣息之中。她沉緬在他的愛里。她像一片雲回到了湖里,隨著水漂流。

夜色飄蕩之中,她心里換過一種甜蜜的拍子。那個時候,她還不過七、八歲,在舞池里快樂地跳著自己的舞步,既天真又老成。從小女孩到一個成年的女人,經過了多少歲月,仿如昨日。人生是如許短暫,她不想有遺憾。人在青春歲月里,總會任性地做一些不顧後果的事情,也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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