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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智慧的燈 第24頁

作者︰華嚴

這一夜,十燭光的電燈泡照舊散發著那份愛莫能助的橘紅色的光。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我坐在矮凳上,背靠著牆,臉藏在陰影里,口袋里兩包橡皮糖,湊足「長期抗戰」時應有的配備。水越面對著祖母,聚精會神地听著她那和雨滴同樣單調的「催眠曲」。

「那雙大紅緞銀色蓮花的鞋子,是我做新嫁娘時候穿的。我的母親說最好繡鴛鴦,或者繡龍凰,但是我喜歡蓮花,喜歡它的清芳絕俗,出污泥而不染。」

我的眼楮閉著,心里想接下去一句應該是︰「是的,女孩子,小華,要記住做人就該和蓮花一樣的出污泥而不染哪!」總算她沒有吩咐水越做蓮花,我拿出一片橡皮糖,放進嘴巴里。

筆事說到年輕刻苦的祖父上了大船,我們的女主角帶著兩個幼兒遙遙目送。接下去是淒風苦雨的日子手足胼胝的祖母,無法從死神手中奪回叔父的小生命。

「四年後一個春天的早晨,你的——呃——小華的祖父回來了,帶給我一串價值連城的珍珠項鏈。」我伸一下懶腰念完,開始吹起一個大泡泡。

水越笑了,長睫毛向下一覆,又向上掀。

「是的,」祖母微笑著說,「他帶回來珍珠項鏈、金錢、名譽和地位。親友們看不起我的,這時露著最謙遜的笑容;不理我的,這時送來了最珍貴的禮品。多少人因此背負上‘羨慕’和‘嫉妒’的擔子;多少的妻子對她們的丈夫作著自苦苦人的埋怨。我們的‘幸福’給別人平添了煩惱,我們的‘幸福’帶給我們的卻並不是幸福。小華的祖父在四十五歲有為之年殉職犧牲了。至于那串珍珠,卻給家里引來一場大火。」

祖母停下來喝一口釅茶,我凝听窗外雨早停了,只有風吹樹木的聲音,心想︰明日晨起,又該是滿院落葉了。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跟隨小華的祖父多年的男僕叫王永忠的,在誠懇的外表掩蓋下卻有一顆愚昧的心。那年春天我的母親逝世,我帶著小華的父親歸寧去。那王永忠趁夜闌人靜的時候偷去了珠串,又放了一把火。小華的祖父驚醒逃出,火已經上了屋。那王永忠看見主人嚇得返身撲入火中,大家把他拖出來的時候已經氣絕了;他的身上懷著那串珠,或是從藏珠的房間里面發起的。」

水越出神了,看那表情,最低限度扮演的就是我的祖父那個角色。他自然不會盤問祖母什麼,記得我第一次听祖母告訴我這事時,便問過她許多問題。比方說,祖父平常對待王永忠好嗎?為什麼王永忠那樣恨他,偷了珠後還放火想燒死他呢?盡避祖母不說王永忠的放火為的想燒死祖父,但情形卻是非常明顯的︰藏珠的房間是祖母的臥房,也正是祖父得臥房下面一間。王永忠把火油潑在樓梯底,想燒斷樓梯斷絕祖父的出路。但是風勢使烈火向相反的方向伸,燒了祖母的帳子、床、和家具,火舌從窗戶伸出去,濃煙把祖父從熟睡中薰醒了。王永忠的目的如果只是珠串,把它偷去便完了,充其量查出來時被打幾板,又何必放火而到了自焚的地步呢?祖母不曾給我合乎邏輯的答復,只說︰

「我說他是一個愚笨的人呀,愚笨的人做事是沒有條理的。如果他能好好想,他根本就不會偷珠呀!」

當我念完第一本偵探小說,我益發思索這事的蹊蹺所在,我以福爾摩斯自居,非要好好的偵查出此案的真相不可。但是福爾摩斯有個住手華生,我更不能欠缺一個助手;因為當時我的十五歲的父親還不曾結婚哩,我不敢聘請父親,也禮聘不到祖母,退而求多寶姊。誰知她一听到王永忠和放火,便如同得到了惡性瘧疾病。

「小……小……小姐,別……別……別說這些……事。」

「你怕什麼嘛,多寶姊?」

「回……回頭鬼會出來的。」

「你怎麼又忘了,鬼不是怕你這個童貞女嗎?而且那王永忠是個罪鬼,他不是想謀殺祖父嗎?罪鬼見了生人是得磕響頭的啊!」

這句話說得更糟了,多寶姊雙手掩面,嗚嗚咽咽地哭得可慘咧!

「小……小……姐……你饒了多寶吧!你……你祖母……父親……都……沒有……這……這麼說過。就是你祖……父……」

完了,這大胖子看來要發昏了。

當天晚上,我悄悄地爬進祖母的被窩里面,抱住她的脖子朝她耳旁說道︰

「女乃女乃,我破了一個案子了。」

「你說什麼呀!」祖母笑著握住我的豬尾辮。

「多寶姊曾經幫忙王永忠放火的,今天我向她打听當時發火的情形,她做賊心虛嚇得快要暈倒了。」

「別胡說了,」祖母拍一下我的,「當天晚上,多寶並不在家,我帶她一同回我娘家去的。」

這失敗的打擊夠大,有如一盆冷水澆上一顆紅炭般的心;我今天所以不能成一個福爾摩斯,這盆冷水應負全部的責任。

黑暗里我送水越走過小池旁,風吹皺了池面,再也照不出我們手拉著手的影子。他停住腳步低聲說︰

「讓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兒好嗎?」

「兩個鐘頭還不曾坐壞你嗎?」

「那是祖母回憶里的事,現在改制造些我的了。」

我笑著,隨他坐在樹根上。不久,我們看得見周圍的景物了︰那些水越為我們種植的黃菊、紫菊和秋海棠。秋海棠傍著小池,他說這會使金魚們愉快一點。我以前總以為秋海棠便是海棠,水越很好笑,說我植物學一科一定不及格。他告訴我秋海棠又名斷腸花或是相思草,我說他滿肚子裝的是斷腸和相思。他說他一生不曾相思過,更沒有斷過腸;如果有,都在這里了。他指指秋海棠。我說我不信,再問他為什麼為了陳元珍被記一次大過,這件事自那回陳吉說後,我一直放在心里。問他時只不肯說,這回他還是不肯說,又怪我總忘不了別人的閑話,被我下了哀的美敦書,才說出那發生在他高中二年級時期的事︰那時學校里舉行游藝會,他們班上準備一出叫做「一對小夫妻」的三幕喜劇。同學們推水越飾丈夫,陳元珍飾妻子,排演了好一些日子。這日傍晚,大伙兒在禮堂中練習到一半,水越記起有件東西遺忘在教室里,便獨自跑了一大段路回去拿。當他正要離開的當兒,陳元珍也來了,她要他幫忙扣上一個背上的松開的鈕扣,邊笑著調侃他一定演不好「丈夫」的角色,因為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做丈夫的規矩。她說她要教導他,邊把身子向後靠,扭轉面孔貼上他的臉,他覺得一陣不好受,心里著急手一揚,啪噠的一個耳光摑在她的臉頰上。她尖聲哭嚷,老師出現了,她說她拒絕他的戲弄,挨了一個耳光。倒楣的他被記過,差些沒被開除,話劇停排了。那以後,「那些裝腔作勢的小心眼兒的娘兒們」(他這樣說他那時的女同學)見他如見狼,好像他會連皮帶骨的吞噬人;男同學們也乘機譏笑他,只是除了陳元光,因為他最知道他的堂姊的性格。

「可憐的你,當時沒有第三者,你吻她,她吻你,只有天知道。」我听後說。

「你說我吻她?」

「我說只有天知道。」

「真的只有天知道,」他嘆了一口氣,「人的心不是偏左便是偏右,連你又何嘗例外?」

我想著心里好笑,輕輕地咬住手中的秋海棠;味道酸酸的,發著  的清脆的小聲音。我難道真的不相信他?不!我的相信他,比他所知道的,不知道要深過多少倍。但我就是愛說一些和心相違的話刺激他,愛看他那份認真著急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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