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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燈 第19頁

作者︰華嚴

「唔。」

「你把我給你的錢省下買軟糕?」

我點點頭,閉著眼楮只自咀嚼著。

「我不贊成你這麼做,眉貞也不是有錢的,怎麼可以讓她天天請你?」

「天天請?」我睜開眼楮,「這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請我的呀!」

再一想,糟,我不是把每次水越請我吃飯的人情都退到王眉貞身上嗎?

祖母的手還在撫模我的面頰,粗糙的手底觸著就像磨砂紙。

「晚上你出去後,有兩個男孩子來找你。先來的一個自己駕著汽車,說和你約好了的。」

我閉著眼楮嚼軟糕。

「他叫什麼名字?」

軟糕黏糊糊的,我吞下一半,含糊地答道︰

「姓王名一川。」

「哪里人。」

「沒問過,您不是常常說,大家同站在這地球上便盡被了,分什麼國籍,省籍,大同鄉,小同鄉的?」

她笑了,接著手掌轉移陣地到我的臂膀上︰「他的父親做什麼的?」

「大概是各實業家,什麼董事長總經理這一類。」

「很有錢?」

「唔,有一所工廠,兩座洋樓,三輛小汽車,四個姨太太,五個女兒,六個兒子,七個孫女,八個孫子,九個頭餃,十個手指頭!」

「哪里學來這般油嘴的?」她打了我一下,「他的兒子可不會有十一個手指頭吧!」

「當然沒有。」我笑著說。

「我知道當然沒有,不然的話你不會這樣高興,成天的想到他時就忍不住笑起來了。」

我羞得大叫一聲,雙腳亂跺,一翻身,把臉藏到她的腿里去。

「唷!快把我的老骨頭壓斷了呀!」她雙手一推,我趁勢躺在她身旁。

「現在張開眼楮,我們好好的說會兒話。」

「您說好了,話是用耳朵听的,和眼楮沒有關系。」

老人家的嘴巴「吧」的一聲,反正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由她從父親和母親不在這兒,她應該對我負雙倍的責任說起;到批評我空具伶牙俐齒,事實上既屬「痴情」,又欠觀察力為止,十五分鐘的時間過去了。

「戀愛的路是斜陡的,像——像——」

「像滑梯。」我代她想出來。

「就是滑梯吧。一經開始,便一溜到底,止不住腳的。雖然你現在不能把他帶回來給我看,但是據你說,他家里很有錢,父親又有四個姨太太。我不是說有錢人家的子弟便一定不成器,也不是要任意批評別人的家事,但是……」

「女乃女乃,」我打斷她的話,「和我常在一起的不是這一個。」

「不是這個是哪個?」

「是晚上來的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

「他叫什麼名字呀?」可憐的祖母只好從頭來。

我制造了一個呵欠,遮掩著忍不住又浮上來的笑。說︰

「我困了,女乃女乃,明天早上,讓我詳詳細細、從頭至尾的報告一遍給您听好嗎?」

第二天午飯後,天氣還是一樣的好,我心里卻特別的輕松。第一因為已把一向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話統統告訴了祖母,其次便為的馬上就又和水越見面了。

「今天你們要到哪里去玩?小華?」祖母問。

「還不知道哩,水越會領我。每一次他都領我到一個最奇妙的地方,呃……我是說風景最美的地方。」

老人家眯著眼楮望我,我的面頰熱起來了。

「他這名字真夠特別的,你再說一遍讓我听听看。」

「不說了。」我一溜煙跑回自己的小房間去。

我著意的裝扮了一番。雖然我的衣服只不過普通的三四件,但我不愁我的衣服不夠好和不夠多。穿衣服也真是一門藝術,拿插花來比吧,就是一些枝呀葉的,如果安排適當,自由一番不同凡俗的美。在學校里常常有人夸贊我服飾別致美觀,我不過讓各種不同的色調,盡量地被襯托出各有所美的光彩罷了。今天我穿了一條白色的長褲,上面是一件藍白相間橫條子的短袖襯衫,又找出一枚白色的別針,別在襯衫的領口上;白色的線襪穿好,小心翼翼地踏進姨婆剛買給我的一雙白皮鞋,看它恰到好處地附在我縴細的腳上。姨婆是祖母的親妹子,也是最會照顧我的衣著的人。這雙新皮鞋太考究,那天我接在手中時對她說︰

「姨婆,這雙鞋子太好了,您花了太多的錢了。」

姨婆笑嘻嘻地望著我︰「咱們家小姐這麼美,不夠好的皮鞋配不上呀!」說罷看我臉上泛紅,心里暗喜的神色,對祖母使眼色哩。

祖母常常說︰「不要吝嗇財物,也不可糟蹋財物。」姨婆便能當這句話而無愧。她一生克勤克儉,一件短褂補了又補,一雙舊鞋修了又修;只要看到我需要什麼,三四個月的積蓄能在一天里為我花光了。她常常對我說︰

「你的祖母和父母愛的是成千成萬的孩子們,我只愛你一個人,我不是太過自私了嗎?」

姨婆比祖母年小好幾歲,身體卻不如好,兩條腿自前年麻木以來,便在床上的時候多。她生過五個兒女——三位表舅,兩位表姨;除去三表舅,都已經結婚生孩子了。姨公在五年前過世,姨婆和她的小兒子,那位每隔五分鐘便要哼一聲的三表舅住在一起。據說,三表舅愛哼的毛病是這麼得來的︰當他在小學念書的時候,有天學校李來了一位督學,老師囑咐小學生們道︰

「小朋友們,督學先生就要來了,他來的時候,你們可要安靜啊!咳嗽、呵欠、打噴嚏,都是不可以的啊!不听話扣分數還要罰站。知道了嗎?听清楚了嗎?」

三表舅嚇呆了,一心只怕自己臨陣時咽喉氣管不合作。偏偏那督學走經他的書桌旁,還翻了一下他的濺滿墨漬的大楷簿;他戰戰兢兢,忍無可忍,小哼一聲,大哼三聲。這一來扣分數和罰站事小,他卻從此不知不覺地不停地哼,到如今二十多歲還沒有哼完哩。

一點二十五分正,我下樓走到小庭院里。太陽當空,四周寂寂。大榕樹顯得懶慵慵的,好像和祖母一樣的需要午睡。我走近去,像個公主樣的坐在樹根上。小池面浮起一連串的小氣泡,一、二、三、四、五、六、七……我把新鞋尖點著樹根,一、二、三、四、五、六、七……手表上的分針不肯動,我不該老是望著它。我走到玉蘭花圃前,翻開一片倒卵形的綠葉,鼻子湊在一朵瘦筆樣的花兒上。小時候我愛把玉蘭花串成一排合在脖頸上,比鑽石瓖成的還好看哩。祖母說︰

「玉蘭花有什麼好,香味太濁了。」

我說︰「您老人家說話到底也有教人不佩服的,花香分什麼清濁,人們自己心里濁!」

我笑著想起她昨晚說我空有「伶牙俐齒」。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開了八朵玉蘭花。我在每朵上面聞一回,模一下。要末,再模一回,再聞一遍,分針總該走路了吧?喲,這就是一時三十一分了呀!水越怎麼還沒有來呢?我三步兩步的走到竹籬門旁,打開竹籬門,站在四顧不滿十個行人的人行道上;左邊望去望到了底,也不見這個沒有時間觀念的人的蹤影忽然我擔心起來了,也許他昨晚撲了個空,推想我賭氣說的今兒也沒有空這句話也是真的。如果他那般相信,可又該怪誰呢?五分鐘又過去了,老天爺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我踏回竹籬門內,推上門,卻又拉開來,正想走出去,想想還是留在里面好,這又關好竹籬門,返身靠在上面干著急。

「我還是到外面看一看,也許他已在路上了,他不會笨到這地步,昨晚已經錯過了,現在,我……」我心里極亂的想著。忽然覺得背後有壓力,連忙回身來開竹籬門滿額汗珠的水越差些沒跌進我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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