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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 第20頁

作者︰李碧華

「哈哈哈!」字野駿吉笑起來,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臉上找出點漏洞來。這樣的說晴就暗,說而就兩,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進火鍋清湯中熬煮,動作忙碌起來。

一切都在湯里舞動。

火熱火熱的。

「好了。」

她把涮得剛熟的魚布到他跟前。

「都說女人像貓——貓喜歡魚腥。」他道,「中國人也說,貓嘴里挖魚鰍,很難吧。」

「干爹對俗語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點醋意了。

——也許不是醋意,是她一種渴想上的錯覺,她但願自己還一般重要,像當年。仍是禁育多麼好!

她太明白了,這只是男人的霸佔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窩藏了一個,心中有根刺。——魚刺,卡在喉頭,不上不下,纏著不愜意。魚刺那麼小,一旦橫了,得全身麻醉來動手術。是危險的時刻。

「中國俗語有時蠻有意思的,可惜中國人死剩一張嘴,還要自己人對罵。三等國民!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國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剛才在說貓呢。」

「哦,對,說女人像貓。中國的貓。」

「中國的貓最狠!」芳子撈出一副凶相——張牙舞爪,「誰動它剛產下的小貓一下,情願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駿吉夸張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氣了。」

語氣中有恫嚇,有試探。他要對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亂顫︰

「干爹,哈哈哈!你覺得我像貓麼?我像麼?哈哈!」

她把酒一飲而盡。

後事如何誰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為了什麼呢?兩方的拉攏,中間的人最空虛。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對勁,真有點恨中國!

即使滿洲國的國旗,黃地,畫了紅、藍、白、黑四色橫條,代表漢、滿、蒙、回、藏五族協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麼「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討和被征討的關系。

如果在前線,干干脆脆地死去,到天國里指揮日滿兩個國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過是困獸。貓。

宇野駿吉饒有深意地對她說︰

「你回去好好辦事吧。」

芳子又得與雲開面對面了。

真是怪異的感覺,這麼地糾纏。明明掙月兌了,到頭來還是面對面。

他瘦了,尖了。顴骨和眉稜骨都突出了點,經了幾天治療,好醫生的針藥,傷勢復元了。但臉色蒼白,長了些絡腮胡子,神情郁悶。——看來更成熟了,為苦難的國家催逼的。

也許沒這一場劫難,他也不過是一個唱戲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歲,設帳授徒傳藝,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個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過他對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樣地坐下來︰

「誰說‘放’你走?」

她回復她本色——抑或,掩飾她本性?

雲開只一愕。

「坐下來!」她端起架子,「你們的組織很危險。工人、大學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羅網。」

雲開倔強地︰

「難道我要躲在這里?真沒種!」

芳子冷笑一聲。決定以「審訊」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現在私下審訊,你最好分尊卑識時務。」

又正色,帶幾分擺布道︰

「坐呀,你站著,我得把頭抬起來跟你說話。」

雲開沒好氣重重坐下。

「我沒活可說。我不會出賣同胞!」

「我是想叫你們把攤子給收起來。你們以卵擊石,不自量力。’嘴子轉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來,走到放靈牌的佛龕處,一直供奉著「祖先錄位」,她親手寫的,祖宗的姓氏「愛新覺羅」。芳子指給開雲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沒有一分鐘忘記自己是清室後裔,是中國人!我跟你同一陣線,應該好好合作。」

雲開不以為然,只怒道︰

「你殺中國人!」

她低頭一想。恨他冥頑不靈。恨所有誤解她的中國人。滿月復牢騷︰

「任何斗爭都流月復,不要緊!中國什麼都沒有︰錢?沒有!炮彈?沒有!科技?沒有!只有數不盡的人,人命太殘,起碼有半數無大作為,死一批,可以換來幾百年幾千年的安定——歷史是這樣嘛!」

雲開鄙夷︰

「以你的聰明,難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淺見,」芳子撇嘴一笑,「誰利用誰,要到揭盅才知道。」

雲開一個在戲班長大的小子,哪來復雜心計?他身體中只活活流動著男兒本色的血,尋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國人打中國人,致今外敵有機可乘。他昂首道︰

「所謂‘忠臣不事二主’,我識字地少,不過戲文都教我︰忠孝節義,患肝義膽,精忠報國…」

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

「噯——不錯!中國人就是奴性重,講‘忠’君。幾千年來非得有個皇帝坐陣,君臨天下就太平了。」

「大學生都不是這樣說的。」

「大學生?」她看他一眼,「他們都被軍部處決了!」

雲開一听,好像腦門心L挨了一鐵錘,整個人自沙發上一彈而起︰

「處決?——」

他蒼白的臉防地血涌通紅。當初同仇敵汽,共進共退,心紅火熱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慘死去?雖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淚流滿面。

芳子冷冷道︰

「生還者只你一一個。

——是她讓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領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

「為什麼殺大學生?他們念過書,比我重要,我情願你殺了我,換回他們的生命卜’

芳子一陣心寒。

「哦跟你勢不兩立!」

她听得這個人說著這樣的一句話,氣得心頭如滾油燃燒,她說什麼干什麼,前功盡廢。

我是識英雄重英雄。才自軍部把你救出來,你跟我作對?什麼東西?」

他驕傲地站起來,面對芳子,毫不感謝︰

「好!我這條命算做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頓,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氣,都是你的敵人!」

這回他一說完,掉頭就走了,決絕地、矢志不移

「站住!」

一聲大喝,芳子已犁槍在手。直指雲開。

雲開一上。

他見到這無情的金屬管子。他吃過她一槍,她不會吝嗇一顆子彈。

只是,瞬即回復強硬。

瞥了一眼,轉身,仍向大門走去。他的腿傷初愈,走起來猶有點蹦蹦。

但他在手槍的指嚇下,義無反顧。

一步,兩步,三步。他不怕死。

「砰!」槍聲一響。

雲開站定,閉目不動。

才一陣,他張開眼楮。——子彈只在耳畔擦過。發絲焦了。

她分明可以,但放他一條生路,什麼因由?

雲開並沒回過頭去,只衷心而冷漠地,說不出來的滋味︰

「金司令,講了!」

他,昂首闊步地離去。走向天涯,此番真個永別。

勞子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窩囊至此!只震驚于他對生死的不惜嗎?是敬重嗎?回心一想,她好像不曾見過這樣單純的一個人——也許他是最復雜的,對比之下,自己才一事無成。

她開始鄙視自己,日子都活到哪兒去?堅強地支撐起的架子坍了,她甚至以為白發已覷個空子鑽出來,一夜之間人蒼老了,生氣勃勃的眼色黯淡了,漫長而無功的路途耗盡了女人黃金歲月——愛新覺羅顯牙淪為滿身瘡疾的傷兵,連最後一宗任務也完成不了。

直至他整個人自她生命中消失。

他走了!

芳子崩潰下來,發狂地,把那握得冷汗渾渾的手槍指向四壁,胡亂地發射,玻璃進碎,燈飾亂搖。燈滅了,一地狼藉,全是難以重拾的碎片,她靈魂裂成千百塊,混在里頭。——她見到前景︰軍國主義的強人,掃帚一掃,全盤給扔棄廢物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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