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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瓶安 第10頁

作者︰千尋

溫梓恆失笑,打橫抱起章瑜婷,放到一旁軟榻上,然後靜靜坐在床邊,拉起方氏的手、細細號脈,只是把過脈後,沒有再松開手。

小章魚說,她的命運將有大改變,她能……不再是章夫人嗎?

寧承遠在樹上坐了一夜,雙手枕在腦後,靜靜地看著屋里人的一舉一動,微微笑開,抬頭遙望滿天星斗,他在心底琢磨著,莫家兄弟、玉瓶、解毒……這當中有什麼關聯?

隔夜,寧承遠又來到章瑜婷房里。

他熟門熟路地點了睡穴,然後把人摟進懷里。

她瘦很多,抱在懷里、輕飄飄的,成了紙片兒,幸而眉心不再深鎖,但眼眶四周仍留著青色痕跡。

心疼被微微勾起,十歲的小丫頭,就算再伶俐聰慧,終究是小肩膀、小身子,這樣的她能夠承擔多少事?

他模模她的頭,在她耳際低聲道︰「不怕,你擔不了的,我擔了!」

寧承遠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時的他已經在戰場上割人頭。

第一次殺人、第一次立下軍功,在眾人的夸獎中,他沒感受到半分成就,只覺得惡心,腥臭的血噴在臉上,在溫熱襲面中,一條性命殞落。

他痛恨這種行為,卻必須認同這樣的行為;他不喜歡殺人,卻被逼著成為將軍;他認為殺人惡心,卻因為殺人變成英雄,很諷刺吧?

他心疼小章魚的同時,也心疼起童年的自己。

月兌掉鞋子、上床,他在調整「抱枕」位置同時,發現她的掌心很黑。

他掏出汗巾擦幾下……擦不掉?怎麼可能?是什麼東西?

他點燃燭火、帶到床邊,翻開她的小手細細觀看,發現不是沾上髒污,那塊墨黑是從皮膚底下透來的,問題是太奇怪了,它們竟然會移動?像霧般在她的皮膚底下緩緩地動著。

他想起初遇時,她說他額頭髒了,手一晃,他看見她手心的髒污,這兩者是一樣的嗎?

再度將她抱進懷里,寧承遠重新回想初遇發生的每件事。

額頭、黑漬,他試著理解兩者之間的關聯,但她身上的甜香太醉人,聞著這氣味,他緊繃的心神松弛,他控制不住地進入夢鄉。

一夜無夢、好眠。

章瑜婷讓白芷、白芍和青兒、紫兒輪在母親身邊守著,自己卻成天到晚往外跑,如今方氏母女倆在章老夫人眼前很是晦氣,只要不往前湊,沒人會管她們去哪里、做什麼。

她走遍京城,到處搜集黑霧,一滴也好、兩滴也行,她不斷往母親嘴里喂玉瓶漿,眼看母親的狀況一天比一天好,她掌心的黑霧卻越來越深、越來越大。

眼下,她不只掌心,連手背、臂膀都黑了,外人看不出來,她自己卻知道自己左右手的顏色明顯不同,而且她的右臂像灌了鉛似的,想舉高都有困難。

很不舒服,但她不在乎,因為母親清醒了,受損的五髒六腑一點一點修復了,連生產時落下的舊疾,也在慢慢恢復中。

章瑜婷非常快樂,她盼望母親健康、長命百歲,所以越發貪婪了。

她在荷包里備下許多金葉子,到處用金葉子交換模人額頭的機會,她的舉止很怪異,有認識章家大姑娘的人看見,在暗地里傳起閑話︰章瑜婷瘋了。

她听見了,卻不在意,比起自己的名聲,她更在乎母親的健康。

另一方面,章家的狀況也在改變中。

章老夫人接手中饋,連章家的鋪子、方氏的嫁妝都趁機接手,並且將鋪子里的老人給換掉;章政華更妙,不知是罪惡心虛,還是有了兒子、過度欣喜,連月來,一次都沒踏進綺君院,明知方氏病重,卻連一面都不敢見。

方氏清醒後,見過幾個上門求助的掌櫃,知道婆母的作法之後,明白這個家再無她的容身處,第一次,她認真考慮和離,考慮自己有無機會將女兒一並帶走,然而她還沒想出個子丑寅卯,事情發生了。

這天是章益庭滿月禮,滿月禮是章老夫人親手操持的。

對于安排各項事務她本就不在行,直接包給酒樓,二話不說、只下一道命令——什麼都用最貴的。

一場滿月禮,花掉章家兩年的生活用度,章政華不在意,在他眼里,金銀就是俗氣的阿堵物;章老夫人也不在意,因為剛收下掌家大權,打開庫房,一箱箱的銀子閃花她的眼;柳氏也不在意,反而樂見這一切,她要借此機會,隆重地以平妻身分出現在眾人面前,從今以後,她再不是見不得人的姨娘,因為她為章家做出最大的貢獻。

這一切與方氏、章瑜婷沒有關系,她們本打算置身事外,但柳氏不願意、章老夫人不允許,而章政華有自己的盤算——他要將女兒的才華推到眾人面前……

為了母親的安寧,章瑜婷妥協,她乖乖在宴席上出現。

章家府邸雖然比不上王親貴族,但在交往的六七品官員當中,算得上頭一份。

方氏持家有功,又是在富貴窩里長大的,對于生活的品味自然不凡,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湖水、清溪,亭台樓閣處處巧思。

再加上章老夫人大手筆,每個上門的小姑娘,都贈一支金釵,這麼慷慨的行徑,自然引來眾賓客的贊美吹捧,贊屋宅、夸孫女,連剛滿月的小家伙,啥都不會呢,都被說成文曲星下凡。

虛偽的話滿足了章老夫人的虛榮心,逗得她笑得合不攏嘴,這天是她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日子。

「老夫人這媳婦啊,一看就是有福氣,今年生個大胖孫子,明年給老夫人添一對雙胞胎,往後老夫人肯定忙得沒時間應酬咱們。」

「听說柳氏是書香門第出身,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有這樣的母親,日後老夫人的孫子孫女可都是人中龍鳳。」

阿諛之詞不斷出現,听得章瑜婷冷笑連連,不過是秀才女兒,會點琴棋書畫就成了大才女?且在場者眾,誰不曉得章家主母姓方?可她們一個個選擇忽略,讓人不免齒冷,原來章家交往的,全是眼皮子淺的,不過是支金簪,心就被收攏了?

「小輩肯定不耐煩听咱們說話,瑜兒、美兒、歡兒,你們領姑娘們去逛逛園子。」章老夫人道。

方氏生孩子不行,但布置園子可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她蓋的暖房,里頭有不少珍貴品種,听說許多高門貴戶家里、便是砸重金也一盆難求。

章瑜婷與兩個妹妹行過禮後領著眾人出來。

京城女子哪個不是人精,一個個透過今天這場滿月禮都把章家局勢看得清楚分明,往後章家是誰說了算、得跟誰打交道,大伙兒心知肚明,因此章歡婷身邊湊了不少人,而章美婷再不樂意,也得伏低做小,巴巴地在章歡婷身旁應和。

她們的歡聲笑語和章瑜婷無關,她落後一段、低頭走著,心中掛念綺君院的母親,母親會不會听信閑言碎語、徒增傷心?

這時原本晴空萬里、太陽高照的天氣,卻突然飄來一片烏雲,轉眼間厚重的雲層密布、狂風驟起,眼看就要降下大雨,小姑娘們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天氣折返回屋。

章瑜婷沒有及時跟著,被風吹得眯起眼楮,她拂開臉上亂發,抬頭望天,此時……一道刺目閃電橫過天際,震耳欲聾的雷聲響起……

轟!她被雷劈了!

當電流鑽過,她感覺一陣刺骨的麻痛,瞬間失去知覺。

因此她並不知道,在閃電過後,下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雨,緊接著,雲層迅速退開,天空再度晴朗,彷佛那烏雲壓地,只是為著降下一道雷,為了……劈章瑜婷。

這陣雷轟掉章瑜婷手臂上的墨黑,卻也轟掉她的名聲。

這種事太詭異,詭異到小小的一個章家,被傳出大名聲,京城上下都在討論,臆測與謠言四處流竄,有人說她虐僕殺婢,有人說她迫害姊妹,有人說她忤逆長輩,說她克父克母、克祖宗……

話傳著傳著,竟傳出她長著尖爪療牙,一到半夜就會躲在隱密的暗巷子里,專尋那夜半獨行的人下手,她喜歡喝人血、吃人肉,最喜歡啃小孩的小指頭。

話越傳越離譜,到最後還有人主張,官府應該主動調查章瑜婷殺過幾個人,一旦證據確鑿,就該架起柴火將章家妖女抓起來活活燒死。

昨夜,寧承遠夜探章府,發現章瑜婷一張俏生生的小臉被雷打焦了,但手是白的,那層游移不定的黑霧從她的手臂消失。

他該怎麼聯想?那道雷與黑霧有無關系?

那丫頭身上的秘密,他越來越感到好奇,但現在他更在意她被流言毀壞的名譽……手指輕輕敲在桌面上,一下接過一下,心里盤算著,那些謠言還可以怎麼操作?

「爺,查出來了,是柳氏雇人散播謠言。」蘇喜一進屋,就將查到的事兒稟報主子。

柳氏是有多蠢,老是搞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傻事,章政華是有多白痴,才會為她寵妾滅妻?這個章家呀,早晚要敗……

眯起雙眼,他凝聲問︰「柳氏不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小章魚的名聲毀壞,章歡婷會沒事?」

蘇喜回答,「是的,章家另外兩個姑娘成天抹淚,哭得章老夫人焦頭爛額,說好不容易結交幾個手帕交,卻因為這事再也沒人願意她們上門拜訪。」

「章政華打算怎麼做?」

「他決定將章大姑娘送到莊子上養病。」

「哪個莊子?」

「在京郊,離京不遠,馬車一個時辰就能到,是方氏的嫁妝。」

馬車一個時辰?那麼以踏月的腳程,不到半個時辰就能到,還好,這個距離尚能接受。

寧承遠點點頭,又問︰「方氏呢?」

「方氏自請下堂,消息傳出,柳氏歡天喜地,著人整理屋子,準備搬進綺君院,章老夫人不反對此事,但要求方氏將嫁妝全數留下,方氏同意,但交換條件是女兒歸她。」

方氏嫁妝不少,恐怕章家的家產加起來還不及,若是收下,章政華賺翻了,只不過……

「章政華不會同意、也不敢同意。」寧承遠笑道。

蘇喜訝異,主子猜得真準!

「是,章政華反對,許是多年夫妻情分,不願割舍。」

寧承遠聞言哈哈大笑,道︰「錯,章政華是個沽名釣譽的家伙,若非如此,他那般平庸,多年尸位素餐,無半點建樹,為何官聲尚好?」

「所以他不同意方氏下堂,是擔心傳出惡名?」

「自然,柳氏剛扶正,轉頭便休掉方氏,外頭人會怎麼想?」

「家風不正,終究是商戶出身……人人樂听閑話,越難听的、越有人傳揚,若風聲傳進上官耳里,他這官兒也算做到頭了。」蘇喜恍然大悟,他還想著呢,章政華既然這般喜愛柳氏,怎會不把握這個機會?

寧承遠頷首,表示蘇喜所言沒錯,不過,不管章正華與方氏有無和離,他的官都到頂了。別人無法幫,他來替小章魚出這口氣,若不是還看著那點血緣關系,他不介意更狠幾分。

「主子爺,柳氏真可惡,現在連皇上都听說這件事,要處理嗎?」

寧承遠淡淡一笑,皇上那邊是他透露的,他把小章魚的故事當成笑談,說與皇上听,他沒有批評、沒有看法,說時還帶上幾分笑意,只是目光中勾起淡淡的哀愁。

他的哀愁讓皇上遙想當年,那時他便是因為八字不吉的傳言,導至百官聯名上奏,讓他不得不被遠送邊關。

皇上心頭敞亮得很,誰在背地里聯合百官、推波助瀾,他一清二楚,只是當年龍椅不穩,為求朝堂安定,不得不低頭,如今越發厭憎拿神鬼之事做文章,因此皇上在朝堂笑評了兩句,「到底是小姑娘青面獐牙、惡貫滿盈,還是當長輩的不慈不仁?」

文武百官都有顆七竅玲瓏心,只要用心琢磨,再想想當年那些聯名文官的下場,應該會回家告誡家人吧!他確定,小章魚的謠言很快就會止住。

「先讓柳氏再蹦曉幾日,最終呢?方氏與章政華達成什麼協議?」

「談判後,方氏以體弱為由,與女兒一起搬到莊子上養病,不過章家扣下方氏的嫁妝,恐怕她們在莊子上的生活不會過得太好。」蘇喜搖頭,見過不要臉的,卻沒見過比章家更無恥的,水蛭也不過如此。

「那倒未必,方氏出嫁前章家是什麼景況,如今又是怎番光景,方氏是個有能耐本事的,過去被婦德那套給栓著脖子,如今已然海闊天空,她絕不會讓女兒吃苦。」寧承遠看好方氏,若她有意爭回嫁妝,他可以暗中相助。「讓梅敘川過來一趟。」

「是!」

第五章  天高任鳥飛(1)

章家比寧承遠想像的更無恥。

方氏母女出府那日,除幾套衣衫之外,連半點首飾頭面都不給帶,就直接把母女倆和白芍白芷、青兒紫兒往莊子上一送,這是要讓她們自生自滅的意思了。

在章家人的計劃里,她們是因為身子不好才離府養病,即使病死在外頭也很正常吧?

如此一來,大家會漸漸忘記這對母女,那麼寵妾滅妻的名頭不存在,而作惡多端、被天打雷劈的長女也會淡出世人記憶。

莊子里只有幾個陪嫁老人,管著幾戶佃農,稻糧未收,莊子里的存糧不多,能管飽、卻無法讓主子吃香喝辣。

看著簡陋的屋子,方若君對女兒抱歉極了,倘若早點將女兒的話給听進去、早做準備,怎就至于淪落到如此地步?

但章瑜婷不在意,她沖著母親笑道︰「千金難買自由,從今天起,要過什麼日子由咱們自己決定。」

見女兒笑得這麼快樂,方氏模模她的頭附和,「是啊,要喜要憂,以後全憑己心。」

暫且安置下來後,晚上啃著雜糧饅頭,章瑜婷笑彎兩道月眉。

比起在壓抑的章府里,過著無能為力的日子,她更愛現在的生活,用力吸一口帶著青草香的空氣,她認真相信,她們會越過越好。

第二天,她搭牛車回京城,賣掉一套衣服,換回筆墨紙硯和顏料。第三天、第四天……她把自己關在屋里寫字作畫。

第十七天,她換回三十兩銀子。

第二十天,方氏花掉二十兩,買回幾盆茶花,過去她在章府蓋了個暖房,親手培養稀有茶花,做生意是她的本事,養花是她的興趣,她有一手連花農都沒有的技藝,過去她沒想過拿興趣換銀子,但現在為了讓女兒過得更好,她必須這麼做。

皇後娘娘喜歡茶花,因此帶動一股風潮,不論是文人雅士、貴婦淑媛,都懂點花經,對于茶花的品種了如指掌,往往一盆稀有茶花能被炒到數千兩銀子,身為商人,她很清楚這當中的商機。

第二十三天,章瑜婷又賣掉一幅畫,只是這回運氣奇佳,她的畫作一口氣大漲價,從幾十兩變成幾百兩。有這筆錢,方氏買回許多布料和繡線,雇用數名繡娘,讓女兒寫詩,繡成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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