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一點都不覺得害怕……盡避她知道,這將是她此生最後一段路……
闢道上隊伍綿延數里長,所有人的面容都是一個樣,那就是哀戚;哀戚中或許還帶著一點緊繃與不安,從眼神就可看出端倪。
她走在隊伍最中央,左右無人,獨留她一人踽踽而行,無人膽敢與她並肩……今天,這段路,她注定要自己一個人走。
能陪著她走到終點的都不是活人,她要去的地方只收死人……連她自己也不例外。
她一身重孝,粗麻倉促裁成的斬衰服在身,一條苴系腰,一條絞帶捆膝,足踏菅屨,頭頂則以箭笄簪發,粗布捆包。
她帶孝走在這群送葬隊伍中,卻不是為了今天要下葬的人帶孝;眾人皆悲,唯她獨醒,只有她知道自己是為誰而悲,知道自己是要走向何處。
她努力抬起頭,振作精神,想要看清楚眼前的路,更想再看看那萬里無雲的晴空,當作是最後的憑吊。
可是……這不是個大晴天嗎?可這天怎麼白得一片茫然?舉目望去,一點蒼穹的蔚藍也入不了眼,能見到的就是白……
白色的明旌、白色的紙錢,靈輴上懸掛的白布幔,白色的孝服,白成了一片,白到她分不清楚這個世界上是否還有別種顏色,茫了她的眼。
「魂歸來兮!魂歸來兮……」
「王爺,奴才陪著呢……」
不知站在隊伍何處的人跟著一喊,眾人連忙應和,高呼著。
她听著,心頓時一酸──貴賤如雲泥,王爺薨逝,成千上萬人跟著送葬,而……他命斷異鄉,連收尸、下葬了沒都不知……
死的人一了百了,從此無知無感,卻苦了活著的人心心念念,只求魂歸來兮……魂歸來兮……
「心寶姑娘,您還好吧?」一旁有個年約五旬的人關心問著。
她搖搖頭,沒有回話,拄著杖,繼續一步一步走著;見她不言不語,那人心里一嘆,眼眶也紅了,卻不敢再說,趕緊跟著。
隊伍最前頭是由數百人組成的明旌隊,白如雪的明旌上,用藍墨寫著字;接著是亡主的靈輴,上頭托著一口巨棺,以上好的柳州楠木制成,通體呈暗紅色,仿若一刀見血,令人不忍直視。
而在靈輴與明旌隊中間是一輛兩輪拖車,以駿馬拉拖,拖車平台上放置著亡者的神主。神主高聳,幾乎入天,上頭以藍墨刻印著幾個大字,象征著亡者這一生經歷的榮華富貴、權勢入雲;但這些都在人咽氣後,轉眼煙消雲散。
大順朝攝政王睿王劉祺之靈位……
隊伍繼續浩浩蕩蕩前進,她始終看著前方,偶爾抬頭,依舊只見到那一片蒼茫的白,但是她始終不再看向身後。
似想忘卻,似想不再眷戀……
她身後還運著許多一般的棺木,數量之多,綿延不絕,幾乎一眼難以望盡。她不回頭看,但她知道,那些躺在棺木里的人就是她的下場。
終于,隊伍來到距離墓地前一里處停住,她抬頭一看,似乎也有點訝異;現場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每個人都驚恐不已。
紙錢不再灑,風也像是停住了一樣,讓明旌與白幔都不再飄動;她心里終于有了一絲恐懼的感覺。
最前頭出現了數人,雖身著縞素,但明顯不是送葬隊伍。其中一人手持某物,對著眾人朗聲。「睿王接旨。」
「皇上聖旨親臨,家父不能跪迎,由臣子代接。」繼承睿王爵位之新睿王跪地放聲哭喊,後頭眾人全數下跪,連她也不例外。
「攝政王睿王公忠體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佐我朝兩帝四十載,功蓋滿京。如今睿王薨逝,朕同感悲痛,令滿朝文武,悉同帶孝,略盡哀意。睿王一生為國為朝殫精竭慮,朕贈謚忠賢,親王一爵世襲不替。欽此。」
「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新的睿王一身斬衰孝服,上前領旨。
可宣旨的人似乎還沒有離開之意,又從身後之人手中所捧之托盤取來另一聖旨。「心寶姑娘,有旨意。」
她一驚,趕緊起身,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來,就在睿王的靈輴旁跪下;這時,新睿王略微側頭看了她一眼。
「心寶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心寶隨英平公主嫁入睿王府,即為王府之人。今睿王薨逝,心寶以臣子之義,甘願殉葬,女子忠魂,令人折服。朕封心寶為天朝女戶,名聲永流,萬古垂芳。」
「心寶叩謝皇上,謝皇上……成全。」領旨,眼眶淚水幾乎涌出,將聖旨緊緊握在手中,再度跪地叩首,「心寶叩別皇上,心寶去了……」
新睿王也跪在地上,哭聲高喊,「家父此後再不能為皇上效忠,臣代家父給皇上謝罪……代家父給皇上拜別……」
一陣哭喊,終于,前頭一名引領送葬隊伍的人再度高喊,「起──」
靈輴再動,拖負著睿王神主的拖車也向前進,沒多久,送葬隊伍進了墓地,心寶也跟著走了進去。
眾人浩浩蕩蕩,從最前頭的靈輴到後頭那一具又一具棺木,全部進了墓地;又過了好久,至少半個時辰。當然,心寶也跟著進去了。
就在隊伍的最後頭,數十個朝廷里跟著來的官員想要一起進入,卻被睿王府派出的人擋下。「禮部的幾位大人,就在此留步吧!」
「這怎麼行?我們怎麼可以不進去呢?」
「就是啊!禮部掌管的就是朝中的大、小禮儀,睿王雖是異姓王,但也封為親王,親王的葬禮,禮部怎麼可以不參加?」
睿王府的人嚴肅說著,「後頭的部分就不麻煩禮部的幾位大人了,咱們睿王府的人會處理好的。」
「這……這不合禮制啊!」
朝中上下,上至皇帝、太後、皇後、皇妃,下到六部各衙門的官員,只要是二品以上大員,其身後事禮部全權負責,怎麼知道現在大如曾任攝政王的睿王薨逝,禮部就踫不得了呢?
「各位大人一路送,已是仁至義盡,盡了分了,還是早點回去歇著吧!」
「可是皇上下令要各衙門的官員一同來送,給睿王哭臨,咱們這麼多官員,不跟著進去,怎麼哭臨?」
「要哭,就在這里哭吧!」
「你……」
睿王府的人話才一說完,後頭就有人來喚;他沒再理這群官員,或者說他是心里有自信──這睿王的墓地,沒人帶頭,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走。
看著那人離去,一群大人各個義憤填膺。
「我說這睿王生前權大勢大,連他家的奴才都跟著狗眼看人低。」
「好啦!好歹今兒個是睿王下葬,皇上說過了,今天的喪儀要尊之、崇之,在這個節骨眼上誰敢跟他們爭?況且死者為大,少說幾句吧!」
一名官員看著送葬隊伍頓時一空,望著前方那一望無際的景況,心里難掩好奇,「這睿王的墓到底是怎麼樣啊?」
問話的人是工部官員,說來汗顏,這睿王的墓,負責營造宮廷與各衙門建物的工部竟然看都沒看過,只听睿王薨逝,王府臨時修了座墳,就不知這墳長得怎樣?
「還能怎樣?咱們大順朝開國一百多年,王爺的墓就那樣,還能怎樣?」顯然對此疑問不以為然。
又一個大人嘆氣說著,「現在怎麼辦?真要在這哭臨啊?」
數十個各衙門的官員你看我、我看你,還真是為難──皇帝旨意已下,誰敢不遵?可一群讀書人在此跪地哭臨,還真是難看。
這外頭的景象,一路往內走去的人都沒看到,當然心寶也沒看到,她很專心,專心走著她人生這最後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