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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夢 第14頁

作者︰瓊瑤

「爸爸,」柳彬說︰「媽媽是個藝妓嗎?」

「是的。」柳靜言點點頭。「是個非常好的女人。」

「爸爸,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綾,不要讓報紙再寫下去!這世界是亂七八糟的!人生的問題也是亂七八糟的!我反而羨慕姐姐,平靜,安詳,與世無爭,她是個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柳靜言說︰「孩子,記住,你要控制住你的命運,不要讓命運控制你!我的一生,就受盡命運的播弄,造成一個又一個的悲劇!孩子,好自為之!」

第二天,柳彬留書出走了,書上只有兩句話︰

「爸爸,我去創造我的天下去了。兒留。」

柳靜言已經是個老人了,獨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卻非外人所了解。半年後,他的小女兒柳綾和一個藝術家相偕私奔,那藝術家丟下了他的妻子,小綾丟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這件事嚴重的打擊了柳靜言,一夜之間,他須發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里,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無聲無息的滑著,人事卻幾經變幻!柳靜言老了,日日坐在書房中發呆,伴著他的,只有那個從不說話的雪兒。她沉默的侍候著父親,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沒有怨恨,沒有厭煩。寧靜,安詳,好像這就是她的命運,她的責任,和她的世界。

這天晚上,雪兒給父親捧來一碗參湯。柳靜言望著雪兒,這孩子長得真像她的母親!一剎那間,他強烈的思念起依依來,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復到他的腦中。洞房中,初揭喜帕後的乍驚乍喜,鏡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兒誕生,以及他強迫她墮胎……種種,種種,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來,踱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蘇軾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

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嘆了一口氣,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雪兒站在桌前,正在為他整理桌上的書本和筆墨。他想起依依,綾子,小彬,小綾,這些親愛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他。有的,已在另一個世界,還有的,卻在世界的彼端。遺給他的,只有屬于一個老人的東西,空虛、寂寞,和回憶。可是,雪兒卻伴著他,這可憐的啞巴女兒!難道她不感到空虛,不嘆息青春虛度?走到桌前,他提筆寫︰「雪兒,你陪著我,守在這個老宅子里不覺得生活太單調了嗎?爸爸對不起你,應該給你配門親事的。」

雪兒靜靜的看著這兩行字,然後,她抬起頭來,大眼楮清澈如水,對父親柔和的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坐下來,提起筆寫︰「爸爸,記得媽媽臨終的那晚嗎?她曾經叫我去,我們一半用手語,一半用筆談,她對我講了許多話。她告訴我,要我終身不嫁。她說,我必須屈服于自己是個啞巴的命運,如果我結婚,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嫁了個有情有義的人,就像媽媽踫到你。結果如何呢?弄得雙方痛苦,夫婦分離。一是嫁了個無情無義的,那麼,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了。而且,媽媽說,有一天,你會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發誓,終身不離開你。我發了誓。爸爸,媽媽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種能知未來的本能,知道弟妹們會離開你,知道你會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滿足我的生活,照應你,像媽媽所期望的,我會感覺到媽媽也和我們在一起。你、媽媽,和我。這是你離開十年中,媽媽天天祈求的日子。」

雪兒放下筆,仰臉望著柳靜言,她嘴邊有個寧靜的微笑,但眼楮中卻含滿了淚水。柳靜言扶著桌子,望著雪兒寫的這一篇話,他淚眼模糊,心里在反復叫著︰

「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為依依到臨死還恨他,殊不知她已為他安排到幾十年之後!在她嫁給他的十五年中,他給了她些什麼?十年的獨守空幃,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寫信求他回去,但他卻流連于日本,流連于另一個女人的懷里。而她,給了他她整個的生命,整個的感情,臨走,還為他留下了一個雪兒。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著,蹌踉的奔到窗前,仿佛以為依依的幽靈會在窗外。依依臨終前那段時間的冷淡猶銘刻心中,是的,她怨他為了另一個女人不回來。可是,她咽氣前那一剎那,曾有所欲言,難道是要告訴他,她已原諒了他?她愛他?

「依依!」他叫,但窗外沒有依依的影子,這是深秋時分,園中月光淒白,落葉滿地。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給他的詞︰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

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地難為情!」

好了,第二個夢已經完了。

夜深了,風大了。老人結束了他的第二個夢,少女仰起臉來,意猶未盡的望著老人。

「後來呢?」她問︰「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老人空虛的笑笑︰「沒有人知道後來怎麼樣了。」他站起身來,拍拍少女的頭︰「起來吧,小紋,夜深了,該去睡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訴你第三個夢。」

第三個夢三朵花

民國二十七年,重慶。

黃昏,街道上擁擠著熙來攘往的人群。

三個穿著旗袍的少女,腋下夾著書本,並排從人行道上走過去。一群青年學生和她們擦肩而過,不由自主的,好幾個人都站住腳,回頭對她們再看上一兩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個瘦瘦長長的學生說。

「三朵花?」一個眉目英挺的青年疑問的說。

「你真是新來的,連三朵花都不知道,你問問重慶每一個大學生,看有沒有人不知道三朵花的!」另一個笑著說。

「到底怎麼回事?」那英挺的青年問。

「告訴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慶大學的學生,重大學生稱她們為三朵花。老大是一朵蓮花,清香,雅麗,可是長在水中,采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進水里去。老二是一朵木棉花,紅艷,月兌俗,可是,高高的長在枝頭,沒有人采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最甜,可是,刺太多,會扎手!」瘦子說。「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說︰「她們叫什麼名字?」

「怎麼,你有膽量去踫釘子嗎?那你就試試看,包管你踫得頭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歷史系三年級,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級,老三是外語系,才一年級。」「你知道得真清楚!」「誰不知道她們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這三朵花是采不下來的!除非她們不是女人!」「她們是女人,但不是凡人!」一個戴眼鏡的學生老氣橫秋的說︰「她們是奇異的,反常的,超俗的。但是,我不知道她們的前面有什麼,一切事物,如違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門口。章念琛打了打門,揚著聲音叫︰

「周媽,開門啦!」門開了,三姐妹魚貫而入,老大章念琦望著周媽,那是她們家的老佣人,在她們家里工作已經二十年了,雖然頭發斑白,卻精神矍鑠。章念琦抬抬眉毛問︰

「媽在做什麼?」「畫畫。」周媽說,微笑著。「畫得才起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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