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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紅豆 第23頁

作者︰瓊瑤

他閉了閉眼楮,臉色在一剎那間就變得慘白了。一句話也沒再說,他從沙發里站起身,轉身就往客廳門口走去。她呆住了,停止了嚷叫,她愕然的張著嘴,瞪視著他那毅然離去的背影,倏然間心如刀割,她大喊︰

「致文!」他停了停,沒有回頭。他又舉步向客廳外走去。

「致文!」她再叫,聲音弱了下來。

他仍然往門外走。「致文!」她第三度叫,聲音低弱得如同耳語。

他已經走到門口,伸手去轉那門鈕。

她倒進了沙發里,用手抱住了頭,把整個臉孔都埋在一個靠墊里。她听到大門開了,又听到門關了。他走了!他走了!她趕走了他!她罵走了他!她氣走了他!她申吟著用牙齒咬住了靠墊,後悔得想馬上死去。不要!不要!不要!她心里在狂喊著。致文,請留下來,請留下來,請留下來!她心里在悲鳴著。我不要罵你,我罵的是他,我不要罵你!致文,你這個傻瓜,你為什麼要走?我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你!有人無聲無息的靠近了她,有只手伸過來,去取那個緊壓在她臉上的靠墊。是誰?阿芳?還是母親?她狐疑著。卻下意識的更抱緊了靠墊。于是,她听到一聲幽幽長嘆,那熟悉的、低沉的、略帶沙啞的嗓音就在她耳邊響起了︰

「你要把自己悶死嗎?初蕾?」

是致文!他沒有走!她飛快的抬起頭來,把靠墊扔得老遠。她立即面對著他的臉,他的臉色仍然蒼白,他的眼楮仍然深幽,他的眉頭仍然緊蹙……而他那眼底眉梢,卻充溢著一片狼狽的、熱烈的深情。她低喊了一聲,立即忘形的投進了他的懷里,用手牢牢的抱住了他的腰。

「致文,你不要走,不要生我的氣,請你不要生我的氣……」她哭了,眼淚不受指揮的滾了出來。「你瞧,你說你不會讓我哭你還是把我弄哭了……」她胡亂的說著,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你很壞,你壞極了!你明知道我不是安心罵你,你把我弄哭……瞧,你把我弄哭……」

他推開她的身子,用雙手捧住了她的臉,她那淚珠正晶瑩閃亮的沿頰滾落,一串串的像紛亂的珍珠。他喘了口氣,啞聲低喊︰「不許哭了。」淚水還是滾下來。「你再哭」他溫柔的、威脅的說︰「你再哭我會吻你!」

她根本沒听清楚他在說什麼,淚珠依然滾下來。然後,猝然間,他就一把擁住了她,把嘴唇緊壓在她的唇上。她有片刻思想停止,只覺得頭腦中昏昏沉沉,她不由自主的反應著他,近乎貪婪的迎接著那種令她暈眩的甜蜜。她感到渾身火熱,好像自己已變成了盆熊熊爐火,正在那兒燃燒,燃燒,燃燒……多麼瘋狂的火焰,多麼完美的燃燒……她申吟著,恨不能讓自己在這瘋狂的甜蜜中,被燃燒成灰燼。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他的頭抬起來了。她的眼楮仍然闔著,長睫毛密密的垂在那兒。她的面頰嫣紅如醉,那濕潤的、紅艷艷的嘴唇,像浸在酒里的櫻桃。她面頰上還殘留著一滴淚水,像清晨在花瓣上閃爍的露珠。他俯頭再吻干了這滴露珠,她的眼楮才慢慢的、慢慢的張開了。他們相對凝視,兩人都在一種近乎催眠的情緒中,緩慢的蘇醒過來。兩人眼中都逐漸充滿了疑懼與驚悸的神色,然後,她忽然推開他,退到了沙發的一角。「你……」她顫聲說︰「為什麼要這樣做?」她瑟縮的打了個寒噤,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團。不要!她心中低喊著;致文,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我可以忍受被致中的」摔掉」,但是,不能忍受你的憐憫!不要,致文!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他在她那略帶責備和幽怨的眼光下張皇失措,一種狼狽的受傷的感覺就抓住了他。她愛的還是致中!自己在做什麼?想乘虛而入嗎?卑鄙!下流!她畢竟是致中的女友呵!他的臉漲紅了,眼光低垂了,聲音虛弱而無力︰

「對不起,初蕾,請原諒我!我是——是……」他囁嚅著,更狼狽,更失措,更慌亂︰「情不自已!」

情不自已?為什麼?因為自己哭了?因為自己像個失戀的小傻瓜?因為自己哀求他回來?情不自已?她在誘惑他給她安慰獎呵!她把頭轉開了。

他注視著她,心如刀絞。他冒犯了她!趁她在心情最惡劣的時候,去佔她便宜!她一定這樣想,否則,她那張小臉怎麼忽然變得這樣冷冰冰?他的心里冒著寒氣,不由自主的,他退回了房門口。「初蕾,你放心。」他低語。

「放心什麼?」她啞聲問。

「致中只是一時糊涂,他會想明白的。」

啊!她心中發出一聲瘋狂的大喊,她覺得自己要窒息了。梁致文,你這個混蛋!當你吻過我之後,卻來告訴我致中是「一時糊涂」!那麼,你這一吻是什麼?也是「一時糊涂」嗎?你後悔了?你害怕了?你怕我會用愛情來把你拴住嗎?你又要把我推回給致中了,生怕我會吃掉你嗎?你退向門口,你要逃走了!你以為我要你對這一吻負責任嗎?你,你和致中一樣可惡,一樣對愛情不敢負責任,一樣自私,一樣莫名其妙!你——你——她氣得渾身發抖,順手抓了一個靠墊,她對他的腦袋砸了過去,大叫著說︰

「滾出去!梁致文!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們兄弟兩個!」

他逃出了那間客廳,靠在牆上,他強忍住心中那一陣撕裂般的痛楚。她恨他!他咬緊牙關,想著她的話,她恨他!他「曾經」是個「好哥哥」,現在,他是個「仇人」了。他踉蹌著走上了街頭,心底是一片慘切和愁苦。

第十一章

梁致文躺在床上抽煙。

他噴出一個大煙圈,又噴出一個小煙圈。然後,他凝視著兩個煙圈在室內擴大,擴大,擴大……終于擴大成一片模糊的白霧,迷蒙在昏黃的燈暈之下。他凝視著這白霧,霧里浮起一張鮮明的臉,濃濃的眉毛,活潑的大眼楮,薄薄的嘴唇,愛笑愛說的那張嘴……他的記憶一下子被拉到許多年以前。「你是學中國文學的?」她驚奇的揚著眉,一臉的調皮、淘氣和好勝︰「那麼,你敢不敢跟我比賽背唐詩?我們來背《長恨歌》,看誰背得快!」「我不行,」他說︰「我很久沒背過這首詩了。」

「大哥,」致秀喊︰「你有點出息好不好?連接受挑戰的勇氣都沒有!」「他不是沒勇氣,他是禮貌,」致中說,挑撥的撇著嘴︰「夏初蕾,你別上我大哥的當,他從小就是書呆子,你可以跟他比游泳賽跑,千萬別比念書!」

「我們來比!馬上比!」初蕾笑著,叫著,一迭連聲的喊著,推著致秀︰「致秀,你當公證人!去找本唐詩三百首來,快!」致秀找來了《唐詩三百首》,握著書本,高叫著︰

「好,我說開始就開始,兩個人一起背,看誰先背完!一二三!」致秀的「三」字剛完,初蕾的朗朗書聲已經飛快的奪口而出︰「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他在起步上就比她輸了一步,幸好,他還沉得住氣,一句一句的跟進。但是,她越念越快,越念越流利,聲音冷冷朗朗,就像瀑布的水珠飛濺在岩石上,更像那森林中的水車,旋轉出一連串跳躍的音符。口齒之快,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唏哩呼嚕一陣,听也沒听清楚,她已念到「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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