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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紅豆 第17頁

作者︰瓊瑤

「你說對了!」她揚起眉毛,眼神奕奕︰「致中說我不懂音樂,他要我听蜜蜂合唱團,听四兄弟,听木匠。可是,我喜歡賽門和嘉芬高,喜歡雷康尼夫,喜歡奧莉威亞紐頓莊,喜歡珍貝絲……他說我是個沒原則的听眾,純女性的、直覺的、笨蛋的欣賞家!呵!」她笑了,仰靠在一株小松樹上,抬頭望著天空。有朵白雲在遙遠的天際飄動,陽光正悄悄上升,透過樹隙,射成了幾道金線。「你沒听到他怎麼樣貶我,把我說得像個大笨牛。」他悄眼看她,心里在低低嘆息。唉!她心里仍然只有致中呵!即使致中貶她,致中瞅她,致中不在乎她,致中惹她生氣……她心里仍然想著念著牽掛著的,都是致中啊!他斜倚在她對面的樹上,心里浮起了一陣迷惘的苦澀。半晌,他才咽了一口口水,費力的說︰

「初蕾,我和致中徹底的談過了。」

「哦?」她看著他,眼神是關懷而專注的。

「他說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他說……」

「我知道了!」她很快的說︰「他一定說我心胸狹窄,愛耍個性,脾氣暴躁,愛慕虛榮,而且,又任性又蠻不講理!」

他愕然,瞪視著她,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她眉梢微蹙,眼底微顰,嘴唇微翹……那樣子,真使他心中激蕩極了。假若他是致中,他決不忍讓她受一丁丁,一點點,一絲絲的委屈!他想著,忍不住就嘆了口氣。

她驚覺的看他,振作了一下自己,忽然笑了起來。

「我們能不能不談致中?」她問。

嗨,這正是他想說的呢!他無言的微笑了。

她伸頭看看他的腳邊,那兒,有個包裝得極為華麗的、正方形的紙盒,上面綁著緞帶。她說︰

「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禮物嗎?」「是的。」「是吃的?還是玩的?」她問,好奇的打量那紙盒。

「你絕對猜不到!」致文把盒子遞給她。「你打開看吧!」

初蕾沒有立即打開,她提了提盒子,不算很重,搖了搖,里面有個東西踫著紙盒響。她的好勝心引了起來。︰

「我猜猜看;是個花瓶!」

他搖頭。「是個玩具!」他又搖頭。「是個裝飾品!」他再搖頭。「是件藝術品!」他想了想,臉忽然紅了。他還是搖頭︰

「也不能算,你別猜了,打開看吧!」

她沒有耐心再猜了,低下頭,她不想破壞那緞帶花,她細心的把緞帶解開,打開了盒子,她發現里面還套著另一個盒子,而在這另一個盒子上面,放著一張卡片,她拿起卡片,卡片上畫著朵嬌艷欲滴的,含苞待放的石榴花。她的心髒怦然一跳,石榴花,石榴花?石榴花!在遙遠的記憶里有朵石榴花,致秀說過︰「這像你的名字,是夏天的第一朵蓓蕾!」

難道他知道這典故,還只是踫巧?她輕輕的抬起睫毛,悄眼看他。正好,他也在凝視著她,專注而又關心的凝視著她。于是,他們的眼光踫了個正著。倏然間,他的眼底閃過一絲狼狽的熱情,他的頭就垂下去了。于是,她明白了,他知道那典故!她慢慢的把卡片打開,發現那卡片內頁的空白處,寫著幾行字︰

「昨夜榴花初著雨,一朵輕盈嬌欲語,

但願天涯解花人,莫負柔情千萬縷!」

她念著,一時間,不大能了解它的意思。然後,她的臉就滾燙了起來。天啊!這家伙已經看透了她,看到內心深處去了!他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委屈,她的煩惱,她的傷心!他知道她——那貪心的鯨魚需要海洋,那空虛的心靈需要安慰。「但願天涯解花人,莫負柔情千萬縷!」他也知道,他那魯莽的弟弟,並不是一個解花惜花之人啊!

她雙頰緋紅,心情激蕩,不敢抬眼看他,她很快的打開第二個紙盒,然後,她就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是一件藝術品!一個用木頭雕刻的少女胸像。那少女有一頭蓬松飛舞的頭發,一對栩栩如生的眼楮,一個挺秀的鼻子,和微向上翹的嘴唇。她雙眼向上,似乎在看著天空,眉毛輕揚,嘴邊含著盈盈淺笑。一股又淘氣、又驕傲、又快活、又挑逗、又充滿自信的樣子。它那樣傳神,那樣細致,那樣真實……使初蕾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心動,越看越神往……這就是往日的那個「她」嗎!那個不知人間憂愁的「她」啊!那個充滿快樂和自傲的「她」啊!曾幾何時,這個「她」已悄然消失,而致文卻把「她」找回來了!找回來放在她手里了。她不信任的撫模著這少女胸像,頭垂得好低好低。她簡直不敢抬起頭來,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觸,也不敢開口說話。

「始終記得你那天在海邊談李白的樣子。」他說,聲音安靜、沉摯,而低柔。「始終記得你飛奔在碎浪里的樣子。那天,這樹根把你絆倒了,我發現它很像你,于是,我把樹根帶回了家里。我想,你從不知道我會雕刻,我從初中起就愛雕刻,我學過刻圖章,也學過雕像。讀大學的時候,我還去藝術系旁听過。我把樹根帶回家,刻了很久,都不成功。後來,我去了山上,這樹根也跟著我去了山上。很多個深夜,我寫論文寫累了,就把時間消磨在這個雕像上面。昨天,我看到你流淚的樣子,你把我嚇壞了,認識你這麼久,我從沒看你哭過!回了家,我連夜雕好了這個雕像……」他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像穿過林間的微風,和煦而輕柔︰「我把那個失去的你找回來!我要你知道,那歡笑狂放的你,是多麼迷人,多麼可愛。」他的聲音停住了。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低得頭發都從前額垂了下來。她緊抱著那胸像,好像抱著一個寶藏。然後,有一滴水珠落在那雕像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無數滴的水珠都落在那雕像上了。「初蕾!」他驚呼。「怎麼了?」

她吸著鼻子,不想說話,眼淚卻更多了。

他走過來,蹲踞在她的面前,用手去托她的下巴。她用手把頭扭開,不願讓他看到她那淚痕狼藉的臉。

「初蕾!」他焦灼的喊︰「我說錯了什麼嗎?」

她拚命搖頭。他把手蓋在她的手上。

「我冒犯了你?」他顫聲問。

她再搖頭。「那麼,你為什麼哭?」他急切的。「我一心想治好你的眼淚,怎麼越治越多了?」她終于抬起頭來,用手背去擦眼楮。她從來不帶手帕,那手背只是把眼淚更胡擄得滿臉都是。他從口袋里掏出了手帕,遞給她,她立即把整塊手帕打開,遮在臉上。

「你在干什麼?」他不解的。

「你回過頭去!」她口齒不清的說。

「干嘛要回過頭去?」「我不要你看到我這副丑樣子,」她哼哼著。「你回過頭去,讓我弄干淨,你再回頭。」

「好。」他遵命的,從她面前站起身來,他轉過身子,干脆走到好幾棵樹以外,靠在那兒。看山下的台北市,看太陽冉冉的上升,看炊煙從那千家百戶的窗口升起來。他的頭倚在樹干上,側耳傾听。他可以听到她那父父的整理聲,振衣聲,擤鼻子聲……然後,是一大段時間的靜寂,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她走了!他想,她悄悄的走了!他一定說錯了話,他一定表達了一些不該表達的東西,他一定泄露了內心底層的某種秘密……他該死!他混蛋!他逼走了她,嚇走了她!他頓時回過頭來。立即,他嚇了好大一跳。因為,她的臉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時,她就站在他身後了。她並沒有走掉,她只是悄悄的站在那兒,眼淚已經干了,頭發也整齊的掠在腦後。她把那胸像收回了盒子里,仍然用緞帶綁著。她就拎著那盒子站在那兒,眼珠亮晶晶的,唇邊帶著個好可愛,好溫柔,好靦腆的微笑。「哦,」他說︰「你嚇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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