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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兒在林梢 第5頁

作者︰瓊瑤

「哦?」他詢問的看著她。

「那歌詞里有這樣幾句;」她側著頭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動的念︰「雁兒在林梢,眼前白雲飄,餃雲餃不住,築巢築不了。雁兒雁兒不想飛,白雲深處多寂寥!」她停住了,臉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沒看他,眼光穿過窗玻璃,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這不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動的說︰「倒像一首中國的古詩。」「我用了些工夫來翻譯它!」她的眼光收回來了,用手托著下巴,支著頤,對他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深吸了口氣,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機和香煙盒都扔進了皮包,她故作灑月兌的笑了笑。「好了,雁兒要去找她今晚的樹枝了!」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陣激動控制了他,他無法自抑的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收拾東西的手,那曾使他觸電的、柔若無骨的小手,他握緊了她。「那麼,你請我吃晚飯吧!」他說。

她溫存的凝視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臨時的雁巢里去看看?」

他默然不語。「來吧!」她說,站起身來。

走出了「艾琴娜」,晚風拂面而來,天氣是陰沉欲雨的,夜風里有潮濕的雨意,涼涼的撲在他們額際和頸項里。他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長,婷婷然,裊裊然,飄飄然。他說︰「你不像一只孤雁。」「是嗎?」「你像一只天堂鳥。」他頓了頓。「你知道什麼是天堂鳥嗎?」「你告訴我吧!」「天堂鳥是一種稀世奇珍,它有漂亮的、翠藍色的羽毛,有發光的,像傘和火焰一樣的尾巴,它還有顆驕傲的小腦袋,和皇冠一樣閃爍的頭冠。它生長在人煙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掃了他一眼。「謝謝你的贊美,」她說︰「姐姐呢?她像什麼?也是一只天堂鳥嗎?」「她嗎?」他沉思著,不知如何回答。街邊上,他那輛雪佛蘭正停在那兒。他打開了車門。「上車吧!」他潦草的結束了正談到一半的話題。幾分鐘以後,他已經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里了。走進去,他就覺得神清氣爽,這小屋簡單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廳,一個小廚房和一間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發和窗簾,顯然都是房東原來的東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陳設了許多很精巧別致的擺飾。例如一個丹麥磁的巴蕾舞女,一對銅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窩大大小小的泥制斑鳩。他望著這些東西,她說︰「我有很多可愛的小玩意兒,可惜無法帶來。反正,走到那兒都是暫時的,也就不作長久打算了。」她指指沙發︰「你坐一下,我去換件舒服一點的衣服。」

她走進了臥室,他站在小屋里,四面打量,有酒櫃,有冰箱,有張小書桌……這是那種專門租給觀光客小住的公寓,說穿了,也就是帶廚房的旅館。他走到書桌前面,本能的翻了翻桌上的稿箋,有張寫了一半的稿紙,壓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來,職業化的去看上面的字跡,于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詩︰

「春風吹夢到林梢,鵲也築巢,鶯也心焦,忙忙碌碌且嘈嘈,風正飄飄,雨正瀟瀟。今朝心緒太無聊,怨了紅桃,又怨芭蕉,怨來怨去怨春宵,風又飄飄,雨又瀟瀟!」他念著上面的句子,一時間,覺得情思恍惚。中國的文字就這麼神奇,幾個字就可以勾發出人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他握著這張紙,默默發呆,怔怔冥想,陷進了一種近乎催眠似的狀況里。直到身後有個輕柔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前幾天在讀蔣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襲一下。我不懂詩詞,不懂平仄,不懂音韻,我只是寫著好玩。你是行家,不許笑我!」他回過頭去,驀然覺得眼前一亮。她已經從頭到腳換了裝束,頭上的發髻解開了,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長發,帶著自然的鬈曲。她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軟緞長袍,直曳到地,攔腰系了根白色的綢帶子,袖子寬寬大大的,半露著雪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兒,白衣飄飄,如雲,如絮,如湖畔昂首翹立的白天鵝,如凌波仙子,飄然下凡,渾身竟縴塵不染!他呆了,他是真的呆了,瞪視著她,他像著魔般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她問,微笑著,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里的黑葡萄。「有什麼事不對嗎?」

「哦!」他回過神來,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長氣。「你又嚇了我一跳!」「你怎麼這樣容易被嚇著?」

「你從全黑,變成全白,從歐化的黑天使,變成純中式的風又飄飄,雨又瀟瀟!好像童話故事里的仙女,變化多端,而每個變化,都讓人目眩神馳!」

她對他微微搖頭,走到酒櫃邊,她取出兩個水晶玻璃的酒杯,拿了一瓶白蘭地,走到沙發前面。她一面開瓶,一面說︰「怪不得姐姐說你會說話,今天一整天,我說得多,你說得少,我以為你是沉默寡言的,誰知,你一開口,就會討人好!」她凝視他︰「有幾個女人,像姐姐一樣為你發狂過?」

他震動了一下,搖了搖頭。

「沒有。」「沒有?」她揚了揚睫毛,在杯子里倒了些酒,忽然停住手說︰「我忘了問你,是不是喝酒?要喝什麼酒?還是要喝咖啡?」「都不必,給我一杯茶就好了。」

「茶——」她拉長了聲音,笑了。放下酒杯酒瓶,她轉身要往廚房走。「好,我去燒開水,我想,我的‘中國化’還不夠徹底,不過,我可以慢慢學習。」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不要麻煩了!」他急急的說︰「我偶爾也喝杯酒,而且,並不反對喝酒。」「真的嗎?」她有點遲疑。

「真的。」他肯定的說︰「再說,今天也應該喝酒,中國人有個習慣,踫到有喜慶的日子,就該喝酒慶祝。」

「外國也一樣。」她說,坐了下來,注滿了他的杯子。「不過,今天是什麼節日呢?」

「見到你,就是最好的節日。」他一本正經的說,用杯子踫了踫她的杯子,柔聲的、清晰的、感動的、誠摯的再加了句︰「歡迎你歸來,丹楓!」

她眼里迅速的蒙上了一層淚影,把酒杯送到唇邊,她淺淺的啜了一口,身子軟軟的靠進了沙發深處,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上去,她的胳膊白女敕而縴柔。她半垂著睫毛,半掩著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層淡淡的紅暈,染上了她的面頰,她的嘴唇翕動著,像兩瓣初綻開的花瓣,她的聲音里帶著克制不住的激動︰「我三個月前就該去見你!我居然浪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我真不能原諒!」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雙腿蜷縮在沙發上,頭往後仰,靠在沙發背上面,那黑色的長發鋪在那兒,像一層黑色的絲絨。她的睫毛完全蓋下來了,接著,那睫毛就被水霧所濕透,再接著,有兩顆大大的淚珠,就從那密密的睫毛中滾落了下來,沿著面頰,不受阻礙的一直滑落下去。她輕聲的、嘆息的、軟軟的說了句︰「我不想再飛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請你照顧我!」

他猝然驚跳,心髒緊緊的收縮起來,他怔怔的凝視她,在這一剎那間,就心為之摧,神為之奪了。

第三章

下了課,江浩抱著他那厚厚的一大疊英國文學和莎士比亞,走出校門,向自己所租的「宿舍」走去。這座「文理英專」坐落在淡水的市郊,依山面海,環境清幽,倒是一個極好的念書的所在。可惜距離台北太遠,學校的宿舍又有限,所以,很多學生都在淡水鎮上賃屋而居,也有許多專做學生生意的房東,把房子分隔成一間間小半籠,租給學生們,成為另一種「學生宿舍」。江浩也有這樣一間「宿舍」,只是,他這間屬于高級住宅區,房租比較貴,在市鎮的外緣,是一排紅磚房中的一間。當初,這排紅磚房是興建了想當旅館用的,蓋了一半,屋主沒錢再蓋下去,淡水畢竟也不能算是游樂區,于是,這些房子也就只有租給學生們了。江浩住的那間,可以遠眺海港的漁火,也可以近觀高爾夫球場的青翠。可是,像所有二十來歲的大男孩子所住的房間一樣,他這屋里永遠雜亂、擁擠、骯髒……到處散落著書籍和唱片,每次自己進門,都常有無處落腳的困難。他對這種困難完全安之若素,他認為,只要活得自由舒適,髒亂一點也無關緊要——他稱這間小屋為「蝸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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