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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朧 鳥朦朧 第7頁

作者︰瓊瑤

再注滿了杯子,他重新倚窗而立。抬起頭來,無意間,他看到天空中懸著一彎下弦月,如鉤,如弓,如虹。那月光清清的,冷冷的,幽幽的,高踞在那黑暗的穹蒼里,似乎在靜靜的凝視著整個大地。他的心神有一陣恍惚,然後,他听到靈珊在輕柔的說︰「……所以,你要別人愛你,先要去愛別人!不可以恨你爸爸,他打你,比打他自己還疼。將來……你長大了,你就會懂得的!」韋鵬飛驟然閉上眼楮,覺得一股熱浪猛的沖進了眼眶里,心中掠過了一陣痙攣,抽搐得渾身痛楚。咬緊牙關,他度過了這陣痙攣,舉起酒杯,他又啜了一大口。接著,他听到靈珊在唱歌,在低低的,婉轉的,細膩的唱著一支歌,他不自禁的側耳傾听,仔細的去捕捉她的音浪。于是,他發現,她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復著同一支歌曲,像是兒歌,又不是兒歌,像是催眠曲,又不是催眠曲,那歌詞優美而奇異︰

「月朦朧,鳥朦朧,點點螢火照夜空。

山朦朧,樹朦朧,唧唧秋蟲正呢噥。

花朦朧,葉朦朧,晚風輕輕叩簾櫳。

燈朦朧,人朦朧,今宵但願同入夢!」

他傾听著,那歌聲越唱越輕,越唱越柔,越唱越細……他的神志也跟著歌聲恍惚起來,催眠曲?不知道這是不是催眠曲,但,他確實覺得被催眠了,被迷惑了。他斜倚在窗欞上,不動,也沒有思想。歌聲停了。他依然佇立,那催眠的力量並沒有消失,他心中恍恍惚惚的重復著那歌詞中最後幾句︰「花朦朧,葉朦朧,晚風輕輕叩簾櫳。燈朦朧,人朦朧,今宵但願同入夢!」一時間,愁腸百轉,而不知身之所在!

忽然間,有個人影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同時,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取走了。他一驚,回過神來,才發現靈珊正拿開他的酒杯,用頗不贊同的眼丕靜靜的望著他。

「她睡著了。」靈珊說。

「哦!」他凝視著她。「你喝了太多的酒,」她把杯子送到桌上去。「只有弱者才借酒澆愁。」他一震。「你怎麼知道我是借酒澆愁?」他微有薄怒。「我根本無愁可澆!」「是嗎?」她慢慢的走回到窗邊來,望著他的眼楮,輕緩的搖了搖頭。「不用欺騙你自己,你是我見過的人里面,最憂郁的一個!」他再一震,眼光就銳利的投注在她身上,她穿著件純白的絨質睡袍,長發垂肩,面頰白皙,眉毛濃而挺,眼珠深而黑,那下巴的弧度是美好的,而那面部的表情,卻在柔和中混合了執拗。是的,執拗,這是個執拗的、坦率的、倔強的、任性的女孩。在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曾經領教過她的剛強和堅毅。但,這樣一個剛強的女孩,怎會唱出那麼溫柔甜蜜的歌曲?怎會對一個陌生的小孩子,付出那麼深摯的熱情?是了,在這剛強的外表下,必然藏著一顆善良而熱情的心,不止善良和熱情,那顆心還是敏銳細密而易感的!

「不必盯著我看,」她直率的說,眼光調向了窗外的星空。「我知道我服裝不整。」「不是的,」他倉促的說︰「我在看——你具有多少種不同的性格和優點!」她的臉微微一紅。「你的恭維話和你的罵人話同樣高明!」

「你也是!」他們相視了一眼,她微笑了笑,又看著窗外。

「我們辦個交涉,」她說,笑容收斂了,顯得嚴肅而莊重。「你設法把阿香找回來,于情于理,你都欠了阿香的。然後,你把楚楚送到我的學校里來,這孩子需要朋友,需要教育,需要和她同年齡的孩子在一起!」

「好的!」他嘆口氣,完全屈服在她的「理性」之下︰「我听你的安排!」她再看了他一眼。「隨時你有需要,都可以把她送到我家里來,我不當她的家庭老師,卻樂于幫你照顧她。即使我不在家,你一樣可以送她來,我母親和我姐姐都會照顧她的!」

「我怎麼謝你?」他問。

「我不是要你謝我而做這些的,我只是同情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她忽然正視著他,單刀直入的問︰「她母親去世多久了?」他驚跳,剛剛恢復血色的嘴唇又倏然間變得慘白了。溫和與寧靜迅速的從他臉上消失,他的眼神立即陰鷙而凶猛起來,狠狠的盯著她,他用嘶啞的聲音,惱怒的、激動的低吼︰

「誰告訴你她母親去世了?」

「哦?」靈珊驚愕的睜大眼楮。「她母親沒有去世嗎?那麼,對不起。」「誰說的?」他憤怒的問。「誰告訴你的?」

「是楚楚自己說的。」他頓時泄了氣,把身子靠在玻璃窗上,他顯得疲倦、蒼涼、而頹喪。「如果她母親活著,」她小心翼翼的說︰「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他猛的抬起頭來,直視著她,眉毛虯結著,呼吸沉重的鼓動了他的胸腔,他咬咬牙,咬得牙齒發出了響聲,他凶惡而陰沉的低吼︰「我說過她還活著嗎?」

靈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迎視著他的目光,她搖搖頭,這是什麼意思?她氣得挺直了背脊。

「你——莫名其妙!」她罵了一句,把長發往腦後一甩,她轉身欲去。「算我倒霉,撞著了鬼!我再也不管你家的閑事!」

「等一下!」他伸手攔住了她。

「你是怎麼回事?」她忍無可忍的喊︰「你暴躁易怒,亂發脾氣,不知好歹,恩將仇報,喜怒無常,希奇古怪,莫名其妙!……」他眼里閃著光。「我不知道,你居然能一口氣用這麼多的成語!」他愕然的說︰「你還有些什麼成語,全說出來吧!」

「我不說了,我不和你這種怪物說話!」

「好。」他點點頭,讓開身子,面對著玻璃。他用手扶著窗子,眼光怔怔的凝視著窗外那些閃爍的燈光,忽然下決心似的,低沉的說︰「在你走以前,我願意把我的事告訴你!」

「我不想听!」「你要听。」他固執的說,頭也不回,他的聲音像來自深谷的回音,森冷、綿邈、而幽邃。「我認識楚楚的母親,是我在念大一那一年,她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很奇怪,你會發狂般的去愛一個孩子,再費力的去等她長大。我大學畢業,她十八歲,我們就毅然決然的結了婚,二十二歲的我,當丈夫似乎太年輕,而她,更是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小妻子。但是,我已經等了她那麼久,我實在等不及受完軍訓。婚後三個月,我去受軍訓,一年後,楚楚出世,我做了父親,我的太太,從十八歲的小妻子變成十九歲的小母親。軍訓受完,我立即拿到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我們這一代,留學似乎成了必經的一條路,如果我眷戀妻兒而不肯出國深造,我就會變成一個大逆不道的叛徒。我的父母家人,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眾望所歸,我出了國,三年後,拿到了碩士學位,我回了國,才發現我只剩下了女兒,失去了妻子。」

他燃起了一支煙,深吸了一口,他的眼光始終停留在窗外,煙霧撲向那玻璃窗,把窗子蒙上了一層白霧。

「家里想盡了各種方法隱瞞我,當我收不到她的信而起疑時,他們才告訴我她在生病……」他的聲音咽住了,深吸著煙,他有好一會兒,只是站在那兒吞雲吐顏半晌,他才低語了一句︰「算一算,自從婚後,聚少離多,我剛學成而可以彌補這些年來的虧欠時,她卻已經去了,毫不猶豫的去了。」他再吸了一口煙,聲音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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