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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片雲 第46頁

作者︰瓊瑤

他站住,笑了。「沒關系,建築公司不會因為我沒刮胡子,就開除我,你呢?」他凝視她。好半天,他才低沉的說︰「我總覺得一個大男人,說‘我愛你’三個字很肉麻,可是,宛露……」他低語。「我愛你!」他走了,她望著他的背影,一時間,覺得心如刀絞,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心痛。哦!她咬緊嘴唇,在內心那股強烈的痛楚中,體會到自己又成為一個鐘擺。搖吧!搖吧!搖吧!她暈暈的搖著,一個鐘擺!一片飄流無定的雲!

她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終于,她慢吞吞的起了床,頭還是暈暈的,四肢酸軟而無力。屋子里好安靜,友嵐和顧仰山都去上班了,家里就只剩下了兩個女人。顧太太並沒有進來看看她,是的,家門不幸!娶了一個像她這樣的兒媳婦,實在是家門不幸!她走到梳妝台前面,凝視著自己,身上,還是昨天上班時穿的那件襯衫和長褲,摔倒後就沒換過衣服。她下意識的整理了一下服裝,又拿起梳子,把那滿頭零亂的頭發梳了梳,她看到額上的傷處了,是的,又青又紫又紅又腫,是好大的一塊。奇怪,也是一個圓,也是一個圈圈,也是一個烙印,她丟下了梳子,走出了房間。

客廳里,顧太太正一個人坐在那兒發怔。看到宛露,她面無表情的問了句︰「怎樣?好一點沒有?」

「本來就沒什麼。」她低低的說,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忽然覺得在顧太太面前,她自慚形穢!為什麼顧太太不像往日那樣對她親熱了,寵愛了?是的,家門不幸!娶了這樣的兒媳婦,就是家門不幸!「宛露,」顧太太注視著她,終于開了口,這些話在她心里一定積壓了很久,實在不能不說了。「你和友嵐,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你們這件婚事,也是你們自己做的主,我們這個家庭,也算夠開明夠自由的了。我實在不懂,你還有什麼不滿足?」她低下頭去,無言以答,只喃喃的叫了一聲︰

「媽!」「好歹今天你也叫我一聲媽,」顧太太凝視著她,點點頭說︰「你也別怪我把話說得太重了。你是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到底不比你做小姐的時代。固然現在一切都講新潮,可是,結了婚畢竟是結了婚,傳統的道德觀念和拘束力量永遠存在,你如果想突破這個觀念,你就是走在道德軌道之外的女人!在現在這個時代,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往往還津津樂道,女人一失足,就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男人風流沒有關系,女人一風流就是!你必須想想清楚,我們從未嫌棄過你的身世或一切,你也別讓顧家的姓氏蒙羞!」

「媽!」她驚愕的喊,冷汗從額上和背脊上冒了出來。「姓氏蒙羞」!這四個字第一次听到,是孟樵的母親說出來的!而今,友嵐的母親也這樣說了嗎?她又開始覺得頭暈了,覺個整個心靈和神志都在被凌遲碎剮,但是,顧太太說的是真理,代表的是正氣,她竟無言以駁。

「宛露,」顧太太的聲音放柔和了。「或者我的話說得太重了,但是,你也是個通情達理的孩子,你該了解一個母親的心情。我無法過問你們小夫妻的爭執,可是我看到我兒子的憔悴……」電話鈴驀然的響了起來,打斷了顧太太的話。顧太太就近拿起了電話,才「喂」了一聲,宛露就發現顧太太的臉色倏然間變為慘白,她對著電話听筒尖聲大叫︰

「什麼?友嵐?從鷹架上摔下來?在那里?中心診所急救室……」宛露砰然一下從沙發上直跳起來,鷹架!那只有老鷹飛得上去的地方!鷹架,剎那間,她眼前交叉著疊映的全是鷹架的影像。她沖出了大門,往外面狂奔而去。中心診所,友嵐,鷹架!她听到顧太太在後面追著喊︰

「等我呀!宛露!等我呀!」

她不能等,她無法等,攔住一輛計程車,她沖了上去。中心診所!友嵐!友嵐!友嵐!車子停了,她再沖出來,踉蹌著,跌跌沖沖的,她抓住一個小姐,急救室在什麼地方?鷹架!哦,那高聳入雲的鷹架!友嵐!她心里狂呼吶喊著,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一個賢妻,我發誓做一個賢妻,只要你好好的,我躲在你的瓶子里,永遠躲在你的瓶子里……她一下子沖進了急救室。滿急救室的醫生和護士,她一眼就看到了友嵐,躺在那手術台上,臉孔雪白。一個醫生正用一床白被單,把他整個蓋住,連臉孔一起蓋住……。

她撲了過去,大叫︰「不!不!友嵐!友嵐!友嵐!」

「他死了!」一個醫生把她從友嵐身邊拉開,很平靜的在說︰「送到醫院以前就死了!」

不要!她在內心中狂喊,回過頭去,她正好一眼看到剛沖進來,已經呆若木雞般的顧太太。出于本能,她對顧太太伸出手去,求助般的大叫了一聲︰

「媽!」這聲「媽」把顧太太的神志喚回來了,她頓時抬起頭來,眼淚瘋狂的奔流在她的臉上,她惡狠狠的盯著宛露,嘶啞的喊︰「你還敢叫我媽?誰是你的媽?你已經殺了我的兒子了!你這個賤人!」宛露腦中轟然亂響,像是幾千幾萬個炸彈,同時在她腦子中炸開。她返身沖出了急救室,沖出了醫院,仰天狂叫了一聲︰「啊……」她的聲音沖破了雲層,沖向了整個穹蒼。一直連綿不斷的,在那些高樓大廈中徊響。

尾聲

在台北市郊的一座山頂上,「平安精神病院」是棟孤獨的、白色的建築。這建築高踞山巔,可以鳥瞰整個的台北市。在病院的前面,有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原。

天氣已經相當冷了,是暮秋的時節。醫院大門前的一棵鳳凰木,葉子完全黃了,篩落了一地黃色的,細碎的落葉。寒風不斷蕭蕭瑟瑟的吹過來,那落葉也不斷的飄墜。

有兩個中年的女人走進了病院,一面走,一面細聲的談著話,其中一個,穿著藏青色的旗袍,是段太太。另一個,穿著米色的洋裝,卻是那歷盡風霜的許太太,一個是宛露的養母,一個是宛露的生母。「據醫生說,」段太太在解釋著,滿臉的凝重與絕望。「她可能終生就是這個樣子了,我們也用過各種辦法,都無法喚醒她的神志。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給她個安靜的、休養的環境,讓她活下去。或者有一天,奇跡出現,她又會醒過來,誰知道呢?我們現在只能期望于奇跡了。」

許太太在擦眼淚,她不停的擦,新的眼淚又不停的涌出來。「是我害了她!」許太太喃喃的說。「或者,是‘愛’害了她!」段太太出神的說,仰頭看著走廊的牆角,有一只蜘蛛,正在那兒結網。她下意識的對那張網看了好一會兒,又自言自語的說︰「愛,是一個很奇怪的字,許多時候,愛之卻適以害之!」

她們走進了一間病房,干干淨淨的白牆,白床單,白桌子,宛露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坐在一個輪椅上。有個醫生,也穿著白色的衣服,正彎腰和宛露談話。抬頭看到段太太和許太太,那醫生只點了個頭,又繼續和宛露談話。宛露坐在那兒,瘦瘦的,小小的,文文靜靜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眼楮直直的望著前方。「你姓什麼?」醫生問。

「我是一片雲。」她清清楚楚的回答。

「你叫什麼名字?」「我是一片雲。」「你住在什麼地方?」「我是一片雲。」「你從那兒來的?」「我是一片雲。」醫生站直了身子,望著段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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