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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 第43頁

作者︰瓊瑤

雨農推了一張躺椅,要我躺上去休息休息,經過一日一夜的折騰,我躺上去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我身上蓋著毛毯,女乃女乃正沖著我笑呢!我坐起身來,發現雨農已經走了,盧友文還坐在他的老位子上發呆。女乃女乃卻精神抖擻而笑容滿面︰「詩卉,銀行里,你媽已經打電話幫你請了假了,所以你不必著急,現在女乃女乃來接你的班,你可以回去睡覺了!雨農那孩子,我已經趕他回家了。」

我剛睡醒,精神倒滿好的,一時也不想回去。看看小雙,她的眼楮睜得大大的,望著天花板,不知道在那兒想些什麼。女乃女乃笑著走過去,拿出一把梳子,她笑嘻嘻的梳理著小雙的頭發,一面說︰「把頭發梳好,洗個臉,心情就會好多了。女乃女乃已經問過醫生,他說你拆了線,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啊,了不起在醫院里再住一星期,就可以抱著小女圭女圭,回呀回娘家了。」

女乃女乃的好心情使我發笑。望著小雙,她卻一點笑容也沒有。她的眼楮靜靜的、堅決的看著女乃女乃。

「女乃女乃!」她叫。「嗯?」女乃女乃應著,用橡皮筋把她的長發束了起來。

「這次我動手術,花了你們很多錢吧?」「噯喲!」女乃女乃喊︰「什麼‘我’啊,‘你們’啊,你算是嫁出門的女兒,潑出門的水了,是不是?我跟你說啊,小雙,醫藥費不要你操心,咱們朱家還拿得出來,你如果疼女乃女乃,你就給我快一點好起來,讓女乃女乃看到你們一個個健健康康的,女乃女乃也就心滿意足了。」「女乃女乃,」小雙那一直冷冰冰的臉孔,現在才有點融化了。她瞅著女乃女乃,聲音里帶著祈求︰「我出院以後,要一個人租間房子住……」「胡說八道!」女乃女乃說︰「照迷信啊,你出了院還在坐月子,也不便住到朱家去……」我心里有數,女乃女乃才不那麼「迷信」呢!她所顧慮的,不過是小雙正在和盧友文賭氣,而我家里偏偏有那樣一個痴得可憐的哥哥!如果把小雙接回我家去,還不定要鬧出多少事故來呢!女乃女乃轉著眼珠子,繼續說︰

「……所以呀,你出了院就乖乖回家去,女乃女乃搬過去陪你,幫你照料小女圭女圭,一直到你滿月為止,怎麼樣?」

「我不!」小雙堅決的說︰「我再也不回那個家!女乃女乃,我現在是真正的沒有家了!」小雙的聲音里,充滿了令人心酸的淒涼。「別瞎說呀!」女乃女乃嚷著︰「你算是瞧不起女乃女乃嗎?女乃女乃早說過了,你是我的第三個孫女兒,原來……原來……你心里根本沒有我這個女乃女乃哇!」

「女乃女乃!」這一下,小雙的眼淚滾滾而下了,她頓時泣不成聲。「女乃女乃,你怎麼這樣說?我………我………我對不起你,女乃女乃!我………我弄丟了那玉墜子,你那樣鄭重的交給我的。我………我根本沒有臉見您了!」

「噯喲!」女乃女乃故作輕快的嚷,但是,她的眼圈也紅了,眼眶里也涌上了眼淚︰「快別這樣傻,小雙!那墜子只是塊石頭,有了不嫌多,沒有不嫌少。女乃女乃給你的時候,原想讓你戴著避避邪,如果因為這墜子,你反而鬧了個夫妻不和,家庭分散,那豈不是給你招了邪來了嗎?這樣說來,那是個不吉利的東西了,既然不吉利,丟了也算了。難道還真為一個墜子傷心嗎?」「女乃女乃,你不知道,」小雙淚下如雨,聲音嗚咽著,枕上立即濕了一大片。「那墜子對于我,代表的是一個家庭的溫暖,一個祖母的愛心,它……它不是一塊石頭,它是一件無價之寶呀!」「喲,別哭別哭」女乃女乃用一條小手絹,不住的擦拭小雙的淚痕,而她自己臉上,也已經老淚縱橫了。「小雙,快別哭了,在月子里,哭了眼楮會壞的!小雙,女乃女乃絕不會因你丟了一個墜子,就少疼你幾分呀!小雙,瞧,你再要招惹得女乃女乃也哭起來了!」說著,女乃女乃轉頭去望著盧友文。在女乃女乃和小雙這一段談話里,那盧友文就一直垂頭喪氣的坐著。女乃女乃擤擤鼻子,提著嗓子喊︰「盧友文!你還不給我過來!」

盧友文低著頭走過來了。女乃女乃望著他,命令的說︰

「快給你太太賠個不是吧!你差點把我這個小孫女兒的命都送掉了!」小雙把頭轉開去,含淚說︰

「女乃女乃,我再也不要見他了!我永遠不要見他!我……我……我要和他離婚!」

我們都愣了,女乃女乃也愣了,這是小雙第一次提「離婚」兩個字。顯然,盧友文也驚呆了,他愕然的瞪著她,半晌,才懇切的開了口︰「小雙!千錯萬錯,都是我錯!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只求你別再提分手和離婚的話!我盡避有千般不是,盡避做了幾百件對不起你的事,但是,請你看在我們孩子的面子上吧!別讓她剛剛出世,就面臨一個破碎的家庭!請你,看在那小女兒面子上吧!」說實話,盧友文這篇話倒講得相當動人,連我的鼻子都酸酸的,眼楮里也濕漉漉的了。小雙呢?再倔強,再忍心,也熬不住了,她又哭了起來,淚水從眼角迅速的溢了出去,流到耳朵邊和發根里去了。女乃女乃慌忙彎子,不住的幫她擦眼淚,一面唏哩呼嚕的擤著鼻子,一面用哽塞的聲音說︰

「不是我說你,小雙。離婚兩個字,怎麼可以隨便出口呢?婚姻是終身的事兒,當初你既然選擇了他,好歹都得認了這條命!女乃女乃的話是老古董,可是,也是為你著想呀!孩子才出世,你是要讓她沒爹呢?還是要讓她沒媽呢?小雙,不管你有多少委屈,今天就看女乃女乃的這個老面子,和你女兒的小面子,你就原諒了友文這一遭兒吧!」

小雙只是抽噎,哭得整個肩膀都聳動著,這樣哭顯然是牽扯了傷口,她不勝痛楚的用手按著肚子。盧友文趁勢彎下腰去,幫她扶著身子,同時,眼眶也紅了,他說︰

「小雙,你听女乃女乃的,就原諒我這一次吧!以後,我再也不惹你傷心了,也再不會傷害你了!我要用我以後的生命,為我今天的錯誤來贖罪!我發誓,我會加倍愛你,加倍疼你!我會一心一意照顧你,讓你從此遠離各種痛苦和傷害!」

小雙一面哭著,一面抬起睫毛來望著盧友文,這是盧友文到醫院以後,她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信任你,友文,我完全不信任你!」

「我發誓……」「你發過幾千幾萬次誓了!」

「這一次,是最後一次!」盧友文說,祈諒的、哀懇的望著小雙,經過一夜的折磨,他的面容是更加蒼白更加憔悴了。下巴上,胡子參差不齊的滋生著。小雙凝視著他,終于,她伸出手去,輕觸著他的面頰︰

「友文,」她含淚說︰「你該剃胡子了!」

盧友文猝然把頭僕在她床前的棉被里,淚水浸濕了被單。他的手緊握著小雙的手。女乃女乃站直了身子,拍拍手,她叫了起來︰

「哎呀,我忘了,我還沒有吃早飯呢,鬧了這麼半天,我可餓了,詩卉,你呢?」「我也餓了!」我說。「那麼,我們等什麼,去門口吃燒餅油條吧!」

女乃女乃拉著我往門口走,到了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正色的、嚴肅的說︰「盧友文,我告訴你,下次你敢再欺侮小雙,女乃女乃這把老骨頭,絕對不會饒過你!」

說完,她拉著我的手,昂著她那白發蒼蒼的頭顱,挺著背脊,驕傲的、堅定的、大踏步的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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