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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 第19頁

作者︰瓊瑤

「媽,我今年二十二歲,你二十二歲的時候,已經生了我了。」

「怎ど樣呢?」婉琳不解的問。

「不要再把我看成小孩子!」子健大吼了一句。

婉琳被他這聲大吼嚇了好大的一跳,接著,一種委屈的、傷心的感覺就排山倒海般的對她卷了過來,她跌坐在沙發里,怔了兩秒鐘,接著,她從脅下抽出一條小手帕,捂著臉,就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子健慌了,他走過來,拍著母親的肩膀,忍耐的、低聲下氣的說︰「媽,媽,不要這樣,媽!我沒睡覺,火氣大,不是安心要吼叫,好了,媽,我道歉,好不好?」

「你……你大了,□柔……也……也大了,」婉琳邊哭邊說,越說就越傷心了。「我……我是管不著你們了,你……你爸爸,有……有他的事業,你……你和□柔,有……有你們的天地,我……我有什ど呢?」

「媽,」子健勉強的說︰「你有我們全體呀!」

「我……我真有嗎?」婉琳哭訴著。「你爸爸,整天和我說不到三句話,現……現在更好了,家……家都不回了,你……你和□柔,也……也整天不見人影,我……我一開口,你們都討厭,巴不得逃得遠遠的,我……我有什ど?我只是個討人嫌的老太婆而已!」

「媽,」子健說,聲音軟弱而無力。「你是好媽媽,你別傷心,爸爸一定是有事耽擱了,事實上,我和爸爸分開沒有多久……」他沉吟著,跳了起來。「我去把爸爸找回來,好不好?」

婉琳拿開了著捂臉的手帕,望著子健。

「你知道你爸爸在什ど地方?」

「我想……」他賠笑著。「在雲濤吧!」

「胡說!」婉琳罵著。「你回來之前,我才打過電話去雲濤,張經理說,你爸爸今天還沒來過呢!」

「我!我想……我想……」他的眼珠拚命轉著︰「是這樣,媽,昨晚,有幾個畫家在雲濤和爸爸討論藝朮,你知道畫家們是怎ど回事,他們沒有時間觀念,也不會顧慮別人……他們都是……都是比較古怪、任性、和不拘小節的人,後來他們和爸爸一起走了,我想,他們準到哪一個的家里去喝酒,暢談終夜了。媽,你一點也不要擔心,爸爸一夜不回家,這也不是第一次!」

「不回家也沒什ど關系,」婉琳勉強接受了兒子的解釋。

「和朋友聊通宵也不是沒有的事情,好歹也該打個電話回家,免得人著急呀!又喜歡開快車,誰知道他有沒有出事呢?」

「才不會呢!」子健說︰「你不要好端端的咒他吧!」

「我可不是咒他,」婉琳是迷信的,立刻就緊張了起來。

「我只是擔心!他應該打電話回來的!」

「大概那個畫家家里沒電話!」子健說︰「你知道,畫家都很窮的。」

婉琳不說話了,低著頭,她只是嘟著嘴出神。子健乘此機會,悄悄的溜出了客廳。離開了母親的視線,他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站在門外,他思索了片刻,父親書房里有專線電話,看樣子,他必須想辦法把父親找回來。他走向父親的書房,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個人猛然從沙發中站起來,子健嚇了一跳,再一看,是□柔。他驚奇的說︰「你在爸爸書房里干什ど?」

□柔對牆上努了努嘴。

「我在看這幅畫。」她說。

他看過去,是雨秋的那幅《浪花》這畫只在雲濤掛了一天,就被挪進了父親這私人的小天地。子健注視著這畫,心中電光石火般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父親一夜沒有回家,昨夜雨秋和父親一起走出雲濤,雨秋的畫掛在父親書房里,他們彼此熟不拘禮,而且直呼名字……他怔怔的望著那畫,呆住了。

「你也發現這畫里有什ど了嗎?」□柔問。

「哦,」他一驚。「有什ど?」

「浪花。」□柔低聲念。

「當然啦,」子健說︰「這幅畫的題目就是浪花呀!」

「新的浪沖激著舊的浪,」□柔低語。「浪花是永無止歇的,生命也永不停止。所以,朽木中嵌著鮮花,成為強烈的對比。我奇怪這作者是怎樣一個人?」

「一個很奇異,很可愛的女人!」子健沖口而出。

□柔深深的看了子健一眼。

「我知道,那個女畫家!那個危險的人物,哥哥,」她輕聲的說︰「我們家有問題了。」

子健看著□柔,在這一剎那,他們兄妹二人心靈相通,想到的是同一問題。然後,□柔問︰「你來爸爸書房里干什ど?」

「我要打一個電話。」

「不能用你房里的電話機?」□柔揚起眉。「怕別人偷听?那ど,這必然是個私人電話了?我需不需要回避?」

子健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走過去鎖上了房門。

「你留下吧!」他說。

「什ど事這ど神秘?」

子健望望□柔,然後,他徑自走到書桌邊,撥了雨秋的電話號碼,片刻後,他對電話說︰「姨媽,我爸爸在你那兒嗎?」

「是的,」雨秋說︰「你等一下。」

俊之接過了電話。子健說︰「爸爸,是我請你幫我掩飾的,但是,現在我已經幫你掩飾了。請你回來吧!好嗎?」

幣斷了電話,他望著□柔。

「□柔,」他說︰「你戀愛過嗎?」

□柔震動了一下。

「是的。」她說。

「正在進行式?還是過去式?」他問。

「正在進行式。」她答。

「那ど,你一定懂了。」他說︰「我們請得回爸爸的人,不見得請得回爸爸的心了。」

第五章

俊之回到了家里。

同樣的,他有個神奇的、不眠的夜。散步到雨秋的家,走得那ど緩慢,談得那ど多,到雨秋家里時,天色已經蒙蒙亮了。雨秋泡了兩杯好茶,在唱機上放了一疊唱片,他們喝著茶,听著音樂,看著窗外曉色的來臨。當朝陽突破雲層,將綻未綻之際,天空是一片燦爛的彩色光芒,雨秋突然說,她要把這個黎明抓住。于是,她迅速在畫板上釘上畫紙,提起筆來畫一張水彩。這是他第一次看她作畫,他不知道她的速度那樣快,一筆筆鮮明的彩色重疊的堆上了畫紙,他只感到畫面的零亂,但是,片刻後,那些零亂都結合成一片神奇的美。當她畫完,他驚奇的說︰「我不知道你畫畫有這樣的速度!」

「因為,黎明稍縱即逝,」她微笑著回答︰「它不會停下來等你!」

他凝視她,那披散的長發,襯衫,長褲,她瀟灑得像個孩子。席地而坐,她用手抱著膝,眼底有一抹溫柔而醉人的溫馨,她開始說︰「從小我愛畫,最小的時候,我把牆壁當畫紙,不知道挨了父母多少打。高中畢業,考進師大藝朮系,如願以償,我是科班出身。但是,我的畫,並不見得多好,我常想抓住一個剎那,甚至,抓住一份感情,一支單純的畫筆,怎能抓住那ど多東西?但,我非抓住不可。這就是我的苦惱,創作的過程,並不完全是喜悅,往往,它竟是一種痛苦,這,是很難解釋的。」

「我了解。」他說。

她凝視他。

「我畫了很多畫,你知道嗎?俊之,你是第一個真正了解我的畫的人!當你對我說,我的畫是在畫思想,是在灰色中找明朗,在絕望中找希望,當時,我真想流淚。你應該再加一句,我還經常在麻木中去找感情!」

他緊緊的盯著她。

「找到了嗎?」他問。

「你明知道的。」她答,「那個黃昏,我走進雲濤,你出來迎接我,我對自己說︰完了!他太世俗,他不會懂得你的畫!當你對我那張浪花發呆的時候,當你眼楮里亮著光彩的時候,我又對自己說︰完了!他太敏銳,他會看穿你的畫和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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