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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煙翠 第13頁

作者︰瓊瑤

「喂——喂——喂——」

只要有個人,我就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我向前面那人沖去。我的呼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步子,回頭望著我,我已筋疲力盡,手腳都是軟的,張開嘴,我又大叫了一聲︰

「喂——請你——」我的話還沒說完,腳下就踩了一個空,因為只顧著呼叫,天又黑,我沒有注意腳下的地勢,踩進堤邊茂生的草里,沒料到草竟是空的,我的身子就順著堤邊的草坡,滑落到溪邊兩岸的鵝卵石上。我跌得頭昏眼花,坐在那些石子上喘息不已。我听到有人連跌帶沖的跑下河堤,我閉上眼楮,管他是誰,我反正無力于逃走了。

一個人來到我的身邊,我听到一個男性陌生的聲音︰

「小姐,你摔傷了?」我的心落了地,睜開眼楮,我望著我的救助者,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看到他那對關懷的眸子。

「一個山地人,」我還在喘息。「一個山地人……」

「山地人?」他困惑不解的問︰「山地人有什麼可怕?」

「他——一直追我,一直追我——」我語無倫次的說︰「還——抓住我,對我亂叫,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

河堤上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面前的男人仰頭對河堤上面望去,我也慢慢的抬起頭來,那山地人正挺立在夜色里。

「就是他!」我喘著︰「就是他!」

我的救助者對那山地人講了一些什麼,用我所听不懂的語言。那山地人也哇哇的叫著回復了一些什麼,然後,我面前的人對山地人用國語說︰

「你嚇著了這位小姐,你為什麼不用國語跟她講清楚?」

那山地人又嘰咕了一大串。

我的救助者笑了,對我溫和的說︰

「這完全是個誤會,他一點惡意也沒有。他在找尋他的女兒,他為他的女兒很生氣,因為那女孩不幫家里的忙,整天在外面跑。起先,由于樹林里太黑,他以為你是那女孩,等抓住你發現你不是的時候,你已經嚇得拔腿就跑,他的國語說得不好,一急就只會用山地話叫,大概是他越叫,你越跑,他就想追上你來解釋……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你不用害怕了。」我抬頭看看那山地人,心頭的余悸猶存。我的救助者對山地人揮了揮手,說︰「好了,你走吧!我送這位小姐回去!」

山地人立即轉過身子,邁開大步,消失在黑暗的原野上。我望望面前的人,頗有些為自己的大驚小敝感到難為情,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試著站起來,幸好並沒有扭傷筋骨,只是腿上擦破了一塊皮。「摔傷了?」我的救助者問。

「沒什麼關系,只是破了點皮,」我說,望著他︰「我以前從沒有在山地住餅。」「我猜是這樣,」他笑著︰「你大概是青青農場的客人吧?」

「你怎麼知道?」我詫異的看著他。「不錯,我在青青農場住了四天了。」「你是陳詠薇?」他安詳的問,很有把握的樣子,好像他根本認得我一樣。「你是誰?」我的詫異加深了︰「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

「我見過你的母親,听她提到過你,」他自自然然的說︰「章家夫婦也說過你要來住一段時期。而且,這鄉下很少會見到陌生的面孔,尤其是女性。」

「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住在鎮上,我姓韋。」他說。

「哦,」我恍然的瞪著他︰「韋白,是不是?山地小學的校長,我也早已知道你了。」

「為什麼?」「整個青青農場都是你的影子,」我不經思索的說︰「到處都可以看到和听到你的名字。」

他微微的笑了笑,笑得含蓄而若有所思。

「好吧,讓我們去青青農場吧,」他說︰「我本來就要去章家坐坐,正巧遇上你。」我們向青青農場走去,我的裙子被撕破了一大塊,手臂上全是荊棘刺傷的痕跡,腿也破了皮,顯得十分狼狽。韋白望了我一眼︰「如果你對路徑不熟,章家不該讓你在這麼晚的時間,一個人跑出來。」「他們不知道,」我說︰「我是來找一只小羊,章家的小羊丟了一只。」「小羊?怎麼會?它們不是有母羊帶著的嗎?」

「秀荷說是被人偷走了。」

「偷走?」韋白搖搖頭︰「我不認為這一帶會有小偷,如果有,他們頂多在田里挖一個番薯,或采一根甘蔗。」

我不說什麼,覺得韋白有些像個袒護子女的父親,仿佛這一帶的人全在他的保護之下似的。但,他那平穩的聲調,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有讓人信任的力量。夜霧籠罩著原野,天邊冒出了第一顆星,月亮不知從哪兒出來的,一忽兒的時間,就把原野上那分黑暗趕走了。月光下的草原,有種迷迷離離的美。一棵棵參差的樹木,都像黑色的剪影,貼在一塊明亮的天幕上。我轉頭看看韋白,他的面容在月光下顯得十分清楚(到這時我才看清他)。那是張富有男性力量,卻十分「動人」的臉。寬寬的額角上已有皺紋,眼楮深幽幽的,仿佛藏著許許多多你不能了解的東西,眉端習慣性的微蹙著,帶著深思的味道。像一般成熟的中年人一樣,他身上有些我這種年齡所沒有的東西,屬于長久的經驗和生活所留下的痕跡,我無法具體的說出是些什麼,但卻能很清楚的感覺到。察覺到我在打量他,他轉頭對我淡淡一笑。

「你在研究什麼?我嗎?」他微笑的問。

「不錯。」我說。「有什麼發現?」「像一本難讀的書。」他笑了,對我搖搖頭。「你看過白朗蒂的簡愛?」他問。

「嗯。」我哼了一聲,想起那句話好像在哪本書里有過。他望著我的眼光里有一絲感興趣的微笑,還帶著點鼓勵的味兒。

「每個人都是一本難讀的書,」他說︰「你也是。」注視著我,他的眼光閃了閃。「你絕不像你外表那樣單純,你該有屬于你的煩惱、哀愁和小小的快樂,對不對?每個人都一樣,假如你喜歡去研究別人,你會發現許多你意料不到的東西。」

「你也喜歡研究別人?」我問。

「我研究得太多了,這已經無法引起我的興趣。」他的笑容收斂了,聲調突然變得沉重起來︰「等你到我這樣的年齡,你就不會研究了,因為你太容易看穿它。」

我們已經走到幽篁小築的入口,我想到他的題款、雕刻和畫。一個怎樣的人呢?看穿世事的隱居者?一個哲人?一個藝術家?一個懷才不遇的學人?我又瞪著他出神了。然後,噗喇喇的一陣鳥撲動翅膀的聲音,有只鳥從竹林尖端飛落到韋白的肩膀上,是凌雲的玉無瑕。

「嗨!小東西!」韋白喊著,用手接過它來,讓它停在他的指尖上。「這不是一個漂亮的小東西嗎?」他對我說︰「看看它吧!研究研究它,它比人們更值得研究,是一本美麗的書。人類的書盡避復雜,卻不見得都很美麗!」

我有些眩惑,他震懾我而吸引我,怎樣的一個人呢?怎樣的一本書?我會有興趣去研究的,這本書一定費讀而又耐人尋味。走進竹林中的小徑,一聲尖銳的哭叫破空傳來︰

「我不知道,別打我!別打我!」「是秀荷!」我喊︰「章伯伯真的打她了!」

「我們趕快去!」韋白說,向前跑去,玉無瑕受驚的撲動翅膀飛走了。我們加快步子走向幽篁小築的大門口。

第七章

到了幽篁小築的大門口,我們就看到章伯伯、章伯母、凌雲和秀荷了,只少了章氏兄弟。秀荷正在章伯伯的手中掙扎,章伯伯抓住她的兩個肩膀,把她像篩雕似的亂搖一通,一面暴跳如雷的大叫大罵︰「你這個小娼婦,你把小羊還出來就算了,還不出來我剝你的皮!」我覺得有些好笑,因為他罵秀荷作「小娼婦」,在我的感覺上,仿佛只有沒修養的女人才這樣罵人。同時,弄丟了小羊也不該算作「娼婦」呀!秀荷扭動著身子,在章伯伯手里像個待宰的小雞,徒勞的想掙月兌那牢牢鉗住她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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