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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貝殼 第3頁

作者︰瓊瑤

他笑了笑,喝了一口茶。「能夠孤獨還是有福的人呢,許多人,希望孤獨還孤獨不了。」

「你嗎?」青問,感到自己緊張的情緒逐漸的放松了。面前的這個男人有種懶洋洋的松懈,斜靠在那兒,注視著那些高談闊論的人,有股遺世獨立的味道。「要孤獨的男人很少,他們都是些入世者,要競爭,要為事業奮斗,要在人群里一較短長。」她輕聲的說。

「確實不錯,」他看了她一眼︰「所以男人比女人難做,他們不能夠很容易的獲得片刻孤獨。人往往都受外界的操縱,不能自己操縱自己,這是最可悲的事!」「我有同感呢!」她低低的說,伸展著手臂,想起那間盛滿暮色的小屋,她寧願蜷縮在那沙發里,不願待在這燈燭輝煌的大廳中。

「我和伯南見過很多次,他不常談起你,」他說,在人群里搜索著伯南︰「你們有孩子嗎?」

「沒有。」她輕聲說。

「我有兩個,」他喝了一口茶,愉快的笑著,眼楮里突然閃爍著光彩。「孩子是一個家庭里的天使,你們應該要孩子,那會使家庭熱鬧很多。」

「你太太沒來?」她好奇的問。

「她不喜歡應酬。」

「我也是。」她嘆息一聲,似乎不勝疲倦,並不是每一個丈夫都要強迫太太出席宴會呀!

伯南遠遠的走來了,手里拿著青的披肩,對夏夢軒客氣而疏遠的點了點頭,他夸張的把披肩披在青肩上,用不自然的溫柔說︰「青,你身體不好,別坐在風口上,當心回去又要鬧頭痛了。」

青看了伯南一眼,什麼都沒說。她是了解伯南的,在人前,他總要做出一股溫柔體貼的樣子來,朋友們都認為他是「標準丈夫」!在家里呢?溫柔體貼就都不必要了。順從的站起身來,跟著他向前走去,伯南暗中狠狠的捏著她的手臂,在她耳邊悄悄的說︰「你該去和主人談話,別和那個夏夢軒躲在一邊,他只是個貿易行的老板而已!滿身銅臭!那邊那個白眉毛的老頭是孟主任,在我們部里很有點力量,對我出國的事頗有助力。他對你的印象很好,去和他多談談!」

她愕然的看著伯南,他想要她和那個孟主任談什麼呢?孟主任!就是那個用膝蓋踫她的老頭!她的胃部一陣痙攣,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僵硬了。

「不,伯南,我要回家。」她低聲的說。

「什麼?」伯南皺緊了眉。「你是什麼意思?」

「我要回家。」青像孩子似的堅持著︰「我要馬上回家。」

「胡鬧!」伯南捏住她的胳膊。「上前去!」

「不!」她向後退,用執拗而又委屈的眸子望著伯南︰「我要回家,請你帶我回家!」

怒氣飛上了伯南的眉梢,他緊握著青的手臂,彷佛立即就要發作,但是,他又忍下去了,望著青那張小小的、堅決的臉,他明白她固執的時候,誰也沒辦法讓她屈服。收起了怒容,他說︰「好吧,我帶你回家。」

到了主人面前,伯南的臉色已經柔和得像個最深情的丈夫,對程步雲點了點頭,他溫柔的攬著青說︰「對不起,內人有些不舒服,請允許我先告辭一步。」

主人夫婦一直送他們到門口,且送他們坐進汽車,伯南憐惜的把西裝上衣披在青的身上,看得那個程太太羨慕不止,車子開走了好久,才回頭對程步雲瞪了一眼。

「你該學習。」

「算了!」老外交官咧嘴一笑︰「人家是小夫小妻呀!」

這兒,車里的伯南已經變了臉,從反光鏡里瞪著青,他厲聲說︰「你簡直可惡到了極點,完全給我丟人!」

青縮在座位里,用披肩裹緊了自己,怯怯的說︰「我──我很抱歉。對不起,伯南。」

「我不知道為什麼娶了你?」伯南怒氣沖沖的吼著︰「倒了十八輩子的楣!」青咬住了嘴唇,每當她無以自處的時候,她就只有咬緊自己的嘴唇,好像一切難堪、哀愁、痛苦……都可以在這一咬里發泄了,或者說,因這一咬而被控制住了。可是,淚霧升了起來,她看不清車窗外的任何景致了。

「你永遠學不會!永遠長不大!永遠莫名其妙!」伯南仍然咒罵不已︰「我要你這樣的太太做什麼?只是養了一個廢物!」

淚水滑下青的面頰,熱熱的、濕濕的。窗外的雨加大了,冷冷的雨水像是全灌進了她的衣領里。她把整個身子都縮了起來,仍然抵御不了那包圍著她的一團冷氣。

夜深的時候,夏夢軒才離開了程步雲的家,他是全體賓客最後離去的一個。

站在程宅的大門外,他深吸了一口夜風,雨停了,他喜歡秋夜那種涼涼爽爽的空氣。他那輛米色的道奇牌小汽車正停在街道旁邊,上了車,他讓車子滑行在人煙稀少的街頭。深夜開車是一種享受,穩穩的握著駕駛盤,不必和滿街的車子行人爭先搶後。人生的駕駛也和開車一樣,何時才能有一條康莊而平穩的大道?不需要在別人車子的夾縫里行駛?隨時擔心著翻車、拋錨、和踫撞?搖了搖頭,一種淡淡的、疲倦的感覺就對他包圍了過來,燃起一支煙,他對著窗玻璃噴過去,百無聊賴的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在程家待得這麼晚?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在現在這種爭名奪利的世界里,像程步雲那麼富于人情味的人已經不多了。他喜歡那對老夫妻,事實上,他和程步雲還有一段不算小的淵源。十五、六年以前,程步雲曾經在他念的大學里面兼課,教他邏輯學,他們可以說是彼此欣賞。後來,程步雲曾想把自己的一個大女兒嫁給他,千方百計的為他們拉攏過。但是,那位小姐太嬌,夏夢軒又太傲,兩人始終沒有建立起感情來。接著沒多久,程步雲就外放到南美去了,他的那個大女兒也在國外結了婚。數年後,夏夢軒留學美國,還和她見了面,她已是個成熟的小熬人了,豪放、爽朗、熱情的招待他,頗使他有些怏怏然的懊喪。而今,程步雲年紀大了,退休了,兒女都遠在異國,只剩下一對老夫妻孤零零的在台灣,他就和他們又親近了起來,像個子佷一般的出入程家。老夫妻熱情好客,他也常在座中幫忙招待。

今天,今天為什麼要來呢?他加快了車行速度,耳邊有著呼呼的風響。他記起那個範伯南對他那畏怯的小妻子說的幾句話︰「別和那個夏夢軒在一起,他只是個貿易行的老板而已,滿身的銅臭!」

範伯南以為他听不見嗎?「滿身的銅臭!」這對他是侮辱嗎?其實,誰能離開金錢而生存?赤手空拳的闖出自己的事業,賺出一份水準以上的生活,這也算是可恥的嗎?這社會真是滑稽而不可解的,譏笑貧窮,也同樣嘲弄富有,焉知道貧窮與富有,都未見得是嘲笑的對象!這社會缺少一些什麼呢?他煞住車,深思的噴出一口煙,注視著前面的紅燈,給了自己一個答案︰「缺少一些真誠,一些思想和一些靈氣!」

一個滿身銅臭的人嫌這個社會缺少靈氣?他不禁啞然失笑了。車子到了他那坐落在松江路的住宅門口,看看手表,已經快十二點了,美嬋和阿英一定都睡了,別驚醒她們吧。下了車,他用鑰匙打開車房的門,先把車子倒進了車庫里,再打開大門走進去。

花園里的玫瑰開得很好,小噴水池的水珠在夜色里閃耀著,是一粒粒亮晶晶的發光體。他穿過花園,走進正房,客廳的燈光還亮著,地毯上散滿了孩子的玩具和靠墊、報紙,電視機忘記關,空白的畫面兀自在那兒閃爍,一瓶已殘敗了的花還放在茶幾上面,在那兒放射著腐朽的濃香。他四面看了看,出于本能的關掉了電視,收拾了地下的書本和報紙,把靠墊放回到沙發上,嘆口氣,自語的說︰「美嬋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太太,只是不大會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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