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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菟絲花 第10頁

作者︰瓊瑤

停在林外,我的目光向樹林中搜索過去,在這樣明亮的月光下,只有樹林中可以隱住身形。風在林間搖撼著,扎結的樹木伸展著枝椏,重重疊疊的樹影中偶爾會篩落幾點月光、在地上閃爍,如同許許多多鏡子的碎片。

然後,我看到了,就在離我身邊不遠的林內,在一片濃蔭里,有一點紅色的火光,正靜靜的閃爍著。有人在樹林中抽煙!我可以嗅到花香中所摻雜的那一縷煙味。這是誰?他應該是看到我的,因為我正暴露在月光之中。為什麼他竟如此安靜?我感到一陣不安,背脊上微微有些涼意,瞪視著那如豆的火光,我問︰「是誰在樹林里?」沒有答復,那點火光依舊一明一滅。我的不安加深了,與不安同時而來的,是模模糊糊的一層恐怖感。提高了聲響,我再問︰「有誰在樹林里面?」仍然是一片沉寂。我再佇立了幾分鐘,那點火光突然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弧線,墜落在草地上,顯然抽煙的人已拋掉了煙蒂。我凝視著那躺在草地上的一點微光,只一會兒,就被草上的露水所撲滅了。林子內剩下一片幽暗,和繁星一般穿過樹隙的幾點月光。掉轉頭,我想我最好是回到我的房里去,夜的世界里永遠會包含著一些不可解的神秘,對這個家庭而言,我至今也還是個一無所知的陌生者。追究謎底往往比不追究更可怕。我開始舉步,向來時的路走去。

我只走了十幾步,就听到身後另一個踏在碎石子路上的腳步聲。我停住,那腳步也停了,我再走,那腳步又響了。我手臂上的汗毛全豎立了起來,手心中微微的沁著冷汗,背脊發冷。略一遲疑,我斷定這人是在跟著我,而且從我在林外散步起,他就在窺探著我,為什麼?他是誰?存心何在?許多問題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最具體的是媽媽生前常向我說的一句話︰「面對現實!」于是我倏然的回過頭去。

那是一個男人,月光下,他的身形面目都清晰可辨,那是張年輕而漂亮的臉,烏黑的眼珠在夜色中閃著光。當我回頭面對他的那一剎那,他仰了仰頭,縱聲大笑了起來,眼楮愉快而揶揄的看著我,帶著股得意和調皮的神情。我驚魂初定,用手撫著胸口,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不太好看,我盯著他,有些憤怒的說︰「是你?羅先生?為什麼要這樣裝神弄鬼的嚇唬人?」

他向我走了過來,咧著嘴對我微笑。

「你最好叫我皓皓,我不習慣被稱作先生。」他說︰「希望我沒有驚嚇了你。」「假如符合了你的‘希望’,你大概就該‘失望’了,」我說,仍然怒氣未消︰「我想你是有意要‘驚嚇’我的!」

「你——生氣了嗎?」他斜睨著我說,唇邊的笑意更深了。看他的神情,對我的「生氣」和「驚嚇」似乎都同樣的感到興趣,我想,如果要挫折他,最好是對這個惡作劇裝作滿不在乎。于是,我也微笑了。

「怎麼會呢?」我說︰「你僅僅使我有點吃驚而已。」

「我喜歡開玩笑,」他說︰「你慢慢會對我習慣的。你很喜歡在月光下散步嗎?」「不錯。尤其有這麼好的花園。」

他好奇的凝視我。「你不會覺得這個花園太大?有些陰森森?」

「你這樣覺得的嗎?」我反問。

「我不知道我父親為什麼看中這幢房子,」羅皓皓說︰「現在我對這花園已經習慣了,但剛剛遷進來的時候,我真不喜歡它。尤其這個樹林,假若夜里有一個人躲在里面,外邊的人一定看不見。它不給人愉快感,而給人種陰冷的,神秘的感覺。我是喜歡一切東西都簡單明朗化,花園,種一些花就好了,要這麼多樹干什麼呢?有一次,我曾經被嘉嘉嚇了一跳。」「于是,就給了你靈感來嚇唬我嗎?」我說。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

「你似乎膽量很大,皚皚晚上是不敢在樹林旁邊散步的,除非有人陪她。據說,在我們搬進來以前,這林子里曾經……噢,不說了,你會害怕!」

「說吧,」我的好奇心引起來了︰「我不會害怕!」

「有人說,這林子里曾經吊死過一個女人。」他望著我,大概想研究我的反應。「而且,傳說每到月明之夜,這女人會重新出現在林子里,吊在樹上左晃右晃,還會嘆氣呢。」

我的後腦冒上一股涼意,但我不願表現得像個弱者,尤其在他那微帶笑謔的眼光里。

「難道你見過?或听到過她嘆氣?」我問。

「沒有!」他仿佛很遺憾︰「我的綽號叫‘鬼也嫌’,大概鬼真的討厭我,所以從沒在我眼前出現過。可是,李媽發誓听到過她的嘆息和申吟,所以,大家晚上都遠遠的避開這個樹林。」「鬼也嫌?」我對這綽號發生了興趣。「多奇怪的綽號!」

「因為我太愛搗蛋,從小沒人喜歡我!」他笑著說。

我真想擺月兌掉那個關于「女鬼」的話題,雖然我對這位女鬼的傳說也很好奇,可是在這樣樹影幢幢的月夜,和這廣大的深院中談起來,總有些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熱心的抓住了這個話題︰「你母親一定很喜歡你的,是嗎?」

「我母親?」他深思了一下。「我可不能確定,母親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生病,她時時刻刻都需要別人照料,實在沒辦法再去照顧兒女。如果她喜歡,也只是放在心里,缺乏行動來表現。」我想著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和她那次突發的病癥,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低頭望著腳下的碎石子路,沉思著沒有說話。地上,我和他的影子並排向前移動,瘦瘦長長的。我們正穿過曲徑,繞向前面院子里去。

「羅家的人都有些怪,你覺得嗎?」他突然問。

「噢,」我抬起頭來,羅家的人都有些怪?確實。但,這話竟由羅家的一份子問出來,好像有些奇妙。「怎麼呢?」我泛泛的反問。「你看,我父親有他的怪脾氣,你決無法認為他是十分平常的人,是嗎?我母親,曾經有一個醫生說她是神經病,該送醫院。皚皚,是個用冰雕塑出來的美人,美則美矣,毫無暖氣!至于我呢?正和皚皚相反,似乎太過于熱情了,而且,我很樂意把我的感情廣施天下,我的女朋友從女學生到酒家女應有盡有,我都一視同仁……你可別認為我是狂,我愛她們,也尊重她們!許多人說我用情不專,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女孩子好像是一朵花——你愛花嗎?」

「當然。」「可是,花有許多種類。玫瑰、薔薇、康乃馨、百合、蘭花、海棠、蒲公英……數不勝數,每一種花都有它特殊的可愛處?對嗎?」「不錯。」我點頭。「所以,我每一種花都愛,女人也和花一樣,每個女孩子都有她特殊的美處,所以,我也都愛!」

多麼奇妙的理論!乍听起來好像還滿有道理。仔細想想又有點似是而非,只是,一時間想不出理由來駁他。我望著他,他那對漂亮的眼楮也正在凝視著我,嘴邊依然掛著那抹笑意。我不贊同他的理論,卻很欣賞他那份坦率和灑月兌,那微笑和眼神也有其動人之處。笑了笑,我說︰

「怪理論!真的,你們羅家的人都有幾分怪。」

「有一次,中□和我談話,」他笑著說︰「他說我們羅家人人都有些神經病,可以稱作‘神經之家’!事後,我分析了一下,羅家的人確實都有些神經。可是,這世界上的人又有幾個沒有神經病?你想想看,每個人的個性都不同,生活習慣也都不同,是不是每人都會有他‘怪’的地方?所謂‘怪’,不同于一般性就叫‘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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