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菟絲花 第2頁

作者︰瓊瑤

「看他們?」媽媽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們很得意,我去倒顯得——」媽媽把話咽住了,對我警告的說︰「憶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燒餅渣!」

必于羅教授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以後媽媽再也沒有提起過他。我呢?在幾分鐘之後就把他拋到九霄雲外了。一直到三個月以前,媽媽已證明患上了子宮癌,我們母女都已很清楚的明白,死亡的陰影正籠罩著,隨時可以降臨。媽媽有一天讓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羅毅,地址是台北羅斯福路×段×巷×號。我寄了信回來,媽媽才和我談起羅毅。「他是一位學者,和我們是世交,假如我有什麼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來,能夠照顧你的人!」

正像媽媽說的,我是個不大肯面對現實的「孩子」,或者由于我是媽媽的獨生女兒,未免從小有點兒嬌寵,養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擔的習慣。因此,雖然我很清楚的明白,媽媽患上了絕癥,遲早要拋開我而去,但我拒絕去想它,拒絕去談它,也拒絕去承認它。每當媽媽提起她身後的事,我就跺著腳嚷︰「沒有那一天,永遠沒有那一天!」

然後跑開,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里去悄悄的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終于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媽媽臨終前三天所寫的一封信,囑咐我面交給羅教授。信是媽媽親手封好的,我不知道里面寫些什麼,我猜想,無非是托孤的意思。媽媽一生好強,從不肯向人低頭或請求什麼,沒料到她走到生命的盡頭,卻必須向一個多年未謀面的朋友,請求收容她那「長不大」的女兒!

「長不大」的女兒!媽媽常常問我︰

「憶湄!什麼時候你可以長大?什麼時候你能懂事,不再是個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願永不長大!永遠縮在媽媽的懷里,任何事情,有媽媽幫我作主,我只要吃飯、睡覺、念書、和歡笑!可是,媽媽去了!在失去歡笑的這一段日子里,我覺得我已經「長大」了!最起碼,我已被迫去面臨那許許多多無可奈何的「現實」!車窗外面,黑夜已在不知不覺中來到,曠野中,偶爾有點點的燈火在閃爍。車輪輾過了原野、城市、村莊,把我帶向一個未可知的命運。車子誤了點,抵達台北時已將近十一點了。下了火車,提著我的箱子,走出了火車站,站在車站門口,四面張望。台北!十二年來,我跟著媽媽住在高雄,一直沒有到過這全省最繁榮的都市。抬起頭來,霓虹燈在夜色中閃耀,旅行社、小吃店,林立在對街。台北!我久已希望來到的地方!望著成排的三輪車、計程汽車,和街頭仍然熙攘的人群,我有種慌亂和惶恐的感覺。頭一次,我發現這世界竟如此之大,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那麼復雜的道路,那麼多的建築,也不再是我和母親共同生活的那樣小小的天地。

※※※

一輛三輪車滑到我面前。

「要車嗎?小姐?」我有些猶豫,終于說︰「羅斯福路三段。」「十塊!」十塊!我不知道是貴還是便宜,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羅斯福跨在何方?跨上了車子,我才有些後悔,深夜十一點鐘,貿貿然的跑去投奔別人,不是太晚了嗎?或者他們已經睡了,把別人從睡夢中拖起來,多麼不禮貌!媽媽總說我做事從不經過思考,看樣子我仍然沒有成熟。可是,現在,車子已經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初夏的晚風帶著微微的涼意撲面而來,我似乎無暇再做別的計劃了!

車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鐘的圈子,最後到達了目的地,下了車,我發現自己停在一條佔地頗廣的圍牆前面,嵌在那圍牆正中的,是兩扇豪華而堂皇的紅漆大門。看了看門牌號碼,一切都沒有錯誤,我付了車錢,望著三輪車隱沒在巷子的盡頭,才又怯怯的對那圍牆和大門作了一番巡禮,大門邊不及三尺的地方,一盞街燈正明亮的照耀著,我的影子瘦瘦長長的投在門前的地下,看來那樣孤獨、寂寞,和渺小!

我手腕上是媽媽的舊表,時間已是十一時半。靠在門邊,我遲疑了大約二十秒鐘。從門縫中向里偷窺,黑影幢幢的深院內似乎還隱隱的有著燈光。好吧,既來之,則安之,管它是深更半夜,還是半夜深更!我總不能在門外站一夜!橫了橫心,我撳下了門鈴。這屋子一定很深很大,我在門外無法听到門里的鈴聲。等了很久,里面毫無動靜,大概主僕都已熟睡,不管一切,我連撳了三下門鈴,撳得長長的。于是我听到門里有了腳步之聲,這聲音沉重而迅速的「奔」向門口,接著,大門豁然而開,一張滿面胡子的臉龐突然從門里伸了出來,是個碩大的腦袋,張牙舞爪的毛發之中,一對炯炯有神的眼楮近乎獰惡的瞪視著我。「你發什麼神經?」一聲低沉的怒吼對我卷了過來。

「我……我……」我接連向後退了兩步,瞠目結舌,不知所雲。這顆刺蝟狀的頭顱驚嚇我。

「你……你……」他對我掀了掀牙齒,像一只猛獸。「你滾開吧!」在我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過來以前,門已經「砰」然一聲闔上了。我驚覺的撲上前去,用力的打了兩下門,無論如何,我不能這樣被關在門外,夜色已深,我又無處可去。我打著門,嚷著說︰「喂喂,等一等,我有話說!」

門又猛的打開了,那顆毛發蓬蓬的頭顱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一聲使人魂飛膽裂的巨吼震耳欲聾的對我當頭罩下。

「滾!听到沒有?誰是喂喂?喂喂是誰?」接著,那「怪人」一掀牙齒,又是一聲大叫「滾!」

門再度「砰」然闔上,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兒,心髒像擂鼓似的狂跳著,那「怪人」的幾聲狂吼使我心驚膽戰。望著那兩扇闔得嚴密之至的門,我完全失去了主意。到台北來之前,我曾經有幾百種對羅宅的想像,但沒有一種想像是這樣的。我曾害怕他們不接待我,但也沒有想到會是用這種方式來拒絕我!那個須發怒張的怪人,幾聲大吼,我竟連見到主人的機會都沒有!而現在,我被關在這門外,在深夜十二點鐘,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我,怎麼辦?

好半天,我就呆呆的站在門口,不知該何去何從。夜風拂亂了我的頭發,天上疏疏落落的掛著幾顆星星。北部和南部的氣候相差了幾乎一個季節,我在短袖襯衫外的雙臂已感到涼意。我總不能在這門口開箱子取衣服,于是只能忍受著夜風的侵襲。長長的巷子里寂無一人,更找不到一輛車子,我難道就從黑夜站到天明?仰視著夜空,孤獨和無助使我想哭。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我那在泉下的媽媽,可曾知道我所受的「接待」?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間,有一輛腳踏車從巷子的那一頭轉了進來。我無意識的瞪著那輛車子。嘎然一聲,車子停在我的身邊,一個男人從車子上跳了下來,詫異的望著我。我也望著他,只因為我不知他是誰,也不知該不該向他解釋我站在這門外的原因。我們彼此瞪視了幾秒鐘,那男人先開了口︰「你在這兒干什麼?」我睜大了眼楮,無法回答。干什麼?我怎麼述說呢?那男人把腳踏車架好了,望望我,又望望地下放著的箱子,點了點頭,抱著手臂說︰「我猜,和媽媽吵了架,出走了,是不是?這樣吧,告訴我你的住址,我送你回家。」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